十二、

 

 

 

  冰炎覺得有點暈眩。

  他從來沒有暈船的經驗,但不知為何今天他不但覺得有點暈,還想吐。

  「哎呀,你的面色看起來很不好啊。」跟著冰炎一起下了船的安地爾留意到冰炎微微發青的臉色,毫無同情心,反而玩味地道。「把情人殺死就讓你那麼難過嗎?」

  冰炎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就連給安地爾一個不滿的眼神的力氣也懶得浪費。

  見冰炎毫無反應,有點覺得沒趣的安地爾聳了聳肩,卻看到冰炎的心腹之一從不遠處跑了過來。

  「阿利。」對於突然出現的阿斯利安不感到意外,冰炎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然後用著沙啞的聲音道。「幫我取消今天接下來的工作,我要休息。」

  阿斯利安睞了安地爾一眼,視線中大有顧忌安地爾的在場之意,於是他也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總覺得二人之間的眼神接觸別有深意,安地爾勾起了一抹看戲的笑容。

  「好啊,那我也先回去了。」安地爾拍了拍冰炎的肩膀,見紅瞳閃過一絲厭惡時也只是從容一笑。「辛苦囉,亞那的孩子。」

  望著安地爾離去的身影,阿斯利安向冰炎投以擔憂的視線。

  冰炎擺了擺手,像是要撥開阿斯利安不必要的憂心。「我沒事。你去幹活吧,有『東西』比我來得更重要。」

  雖感無奈,但阿斯利安還是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然後快步離去。

 

  獨自一人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天色已經入黑了,但胸口那陣噁心感還沒有任何消散的跡象。

  冰炎煩躁地抓過綁著長髮的橡皮筋,放下頭髮的他隨手在衣櫃裡拿過衣服和毛巾,然後便走進了浴室裡。

  正準備脫衣洗澡的冰炎突然感到胃部一彈猛然的翻滾,胃酸不等冰炎準備好便湧上了喉嚨。衣服還沒來得及脫下冰炎便急忙地走進浴缸裡,一開了蓮蓬頭、讓冷水直接往身上澆,就直接吐了出來。

  整天沒怎麼吃過東西的他除了胃酸外就什麼都吐不出來,雖然噁心感隨著冰炎的乾吐總算漸漸消去,但胸口傳來的那陣火燒般的滾燙還是讓他難受。

  冰炎抬起了頭,用口盛了些水來嗽口,沖走了口裡怪異的腥甜味,只是鼻息間的血腥味卻久久不散。

  ……他剛才沾到血了嗎?

  ——我說過,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所以,由我親自來。

  把濕透的衣服脫了下來後,冰炎便用沐浴露擦著身體。但不知為何,明明皮膚都被他擦到微微發紅,令人作噁的腥甜彷彿仍然留在鼻腔中。

  ——我以為你在裡面暈了……

  ——因因因因因為你沒試過在浴室裡待那麼久啊!

  冰炎「砰」的一聲一拳打在牆上,任由濕漉漉的銀紅交織的頭髮黏在臉上、遮住雙眼,沒了一向的意氣風發,只有沮喪頹然的身影。

  冷水從蓮蓬頭裡嘩啦嘩啦地撒了出來,無情地打在冰炎身上。

  滴著水的薄唇微微開合,喚著一個名字。

 

 

 

  在黑暗深處升起了一綹奶白的泡沫,脆弱得只要水流輕輕拂過便會被捏碎,發出啵啵聲響,細軟地劃破黑暗中的死寂。

  潺潺水聲在耳邊搔癢著耳膜,嘴邊滿是海水專有的鹹意。帶著沁骨寒意的海水撩動著皮膚,刺激著底下的神經線,喚醒了沉睡中的腦袋。

  好冷。

  冷得連骨頭都在叫痛。

  褚冥漾很久也沒試過在睡覺的時候覺得那麼冷,大概是因為最近他都當上了某人的抱枕。那人的體溫就如暖爐一般,讓褚冥漾從不覺冷。

  明明有冰炎在,為什麼他還是會覺得冷呢?

  ……

  對喔,他死了,冰炎已經不再在他的身旁,沒有人當他的暖爐,難怪他會覺得那麼冷。

  視界一片墨黑,但褚冥漾卻很清楚這裡只有他一個人。

  死了之後,果然是要孤身上路。

  認知到這個現實時,他只是淡然扯起了嘴角。

  有人跟他說,死後一切都會回歸虛無,什麼都沒有,連黑暗也不剩下,更不要說有人在旁了。因此現狀,褚冥漾並不感到驚訝。

  但他還是覺得可怕。

  曾經擁有過美好後,對虛無感到特別恐懼。

  曾經以為可以一直待在冰炎身邊,當回復孤苦伶仃後便覺得特別寂寞。

  他承認他很貪心,即使在死前都不願放開冰炎。

  但他真的很想念冰炎,他不捨得冰炎。

  唇上彷彿傳來了冰炎的唇的殘餘溫度,明確得彷彿在嘲笑著褚冥漾的痴心妄想,但都不夠從眼角滑下的熱淚那麼灼熱,跟包圍著他的冰冷相比起熱度更為鮮明。

  說不要分開的是冰炎,親吻他的都是冰炎,為什麼現在卻……

 

  冰炎……為什麼……

 

  忽爾,眼前的深邃像絲絹般被柔軟地撕開,如晨曦般的光劃開了褚冥漾模糊的視野。

  像泡在水裡般的朦朧感、如冰錐便令骨頭發痛的海水、令他喉嚨乾澀的鹹意,一切一切統統都消去。

  剩下了濃濃的消毒藥水味道。

 

 

 

  「嗚……」

  聲帶震動,領著原本沉沉睡著的意識一同醒了過來。

  雪白的燈光刺眼得讓褚冥漾一時之間不能睜開眼。本想舉起手遮住雙眼,卻發現失去力氣的雙手毫不聽使,只得微微扭過頭來避開燈光,便發現有人坐在自己旁邊。

  「嗯?你終於醒了。」留意到褚冥漾醒了過來的人的視線越過手上的資料,放到褚冥漾身上。

  那是個跟褚冥漾的年紀差不多的青年,但褚冥漾並不認識他。一頭紫色的短髮,加上逆光的厚重眼鏡,讓人覺得他是個精明能幹的人。

  難不成他是來接自己離開的?褚冥漾還以為死後就什麼都不剩、也不會再看到什麼呢。

  「你是……」

  「我叫雪野千冬歲,受人所託來負責照顧你。請多多指教,褚冥漾。叫你漾漾可以嗎?」

  「呃、可以……」

  褚冥漾一愣一愣地眨了眨眼。雖然來接走自己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並不奇怪,但死後居然還有人專人服侍,而且對方看起來還蠻友善,傑克這也太神奇了吧?

  見褚冥漾一臉呆滯,看穿了褚冥漾心裡有一堆疑問卻不如從何問起的千冬歲只是托了托眼鏡,道:「如果你有任何問題,儘管問我就好了。」

  對方雖表示不介意自己當一個問題少年,但褚冥漾不清楚對方是不是表裡如一,於是褚冥漾還是要小心選擇問題,以免自己惹怒對方、讓自己永不超生。

  嗯,當然先問關於自己接下來的命運的問題。

  「呃、請問我待會要去天堂還是去地獄?」對方聞言後錯愕的表情讓褚冥漾緊張起來,連忙多加兩分討好的味道補充道:「雖然知道了也無補於是,但至少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嘛……」

  如果能去天堂當然最好啊,但如果真的不幸要下地獄,也至少讓他花一點時間來為自己生前的罪過懺悔。有悔意又表現好的話說不定能從地獄升回天堂咧。那好像叫作假釋來著?還是什麼?

  就在褚冥漾苦惱著到底假釋是什麼意思時,旁邊的千冬歲卻毫無先兆地抱腹大笑起來,誇張得連淚水也從眼角飆了出來,看得褚冥漾不知道該驚訝還是該害怕。

  褚冥漾記得,漫畫中的那些大魔王在發爛前都總會莫名其妙地先大笑一番……

  聽到心中的警報響起,褚冥漾本能地想縮起身體,誰知還沒來得及讓身體移動分毫,全身的神經線卻已經先發出信號,猶如吞了千根針的他頓時痛得死去活來。

  「你先不要動,你……嗯,你被綁住了,如果掙扎的話你只會受到更多的痛苦。」

  沒有留意到眼鏡底下閃過的狡猾精光,褚冥漾那張蒼白的臉染上了兩分狐疑。

  見狀,千冬歲玩味地勾起了嘴角,「好心」地解釋道:「因為要帶你去地獄啊。為防你逃走,當然要先綁著你。不過你方便,我很快便會帶你走,不用緊張。」

  哎,果然要去地獄。不感意外的褚冥漾只是微微扯著嘴角……雖是這麼說,但褚冥漾還是有點落寞地垂下眼簾,嘴角向下,顯然陷入了沮喪之中。

  「地獄的服務真的不錯呢,居然會派人來服侍我。」褚冥漾苦笑著道,但笑容沒被掛上臉多久就被卸了下來,寂寞空虛的表情表露無遺。「上天都待我不薄了,明明我都做了那麼多壞事……」

  「壞事?例如?」

  褚冥漾先是有點靦腆地滾了滾眼睛,雙唇蠕動著似乎有口難言,但最後他還是開口了:「我……欺騙了一個我很重視的人。」

  明明總是說想要留在冰炎身邊,但卻一直隱瞞著自己的生世。雖說是為了生存他才逼不得已要這麼做,但褚冥漾越想就越覺得自己貪生怕死,實在可恥。

  「欺騙他不是你的原意吧?」

  褚冥漾一怔,不明白為什麼千冬歲會如此肯定地落下這樣的結論。

  「你很內疚,不是嗎?」千冬歲笑著補充道,安撫似地把手搭在褚冥漾的額上。

  「……嗯。」對方微涼的掌心讓褚冥漾的神經放鬆了一點。他閉起了眼,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呢喃道:「我很膽小、很怕死,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希望事實是由我親口告訴他。即使我會再次被他殺死,但至少我對他總算不拖不欠……而且也不會被他誤以為我是背叛者。」

  他很後悔事情是由安地爾揭穿,而不是由自己親自坦白,甚至讓誤會在二人之間刻上永遠的鴻溝。這真的是最差勁的結局。

  不過這大概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吧,懲罰他一開始膽小如鼠。只能說一切都是他自找。

 

  正當千冬歲要再次開口時,有什麼人進來了讓千冬歲打消了說話的念頭,因為他雙眼裡頓時只剩下來者的身影。

  「你醒來了?」來者溫柔和善的嗓子裡帶著一絲驚訝,讓褚冥漾的視線飄向了來者,熟悉的顏色讓褚冥漾沒來得及思考對方是千冬歲的同事還是跟自己一樣的倒楣鬼便陷入一片空白。

  ……是他眼花了吧?褚冥漾眨了眨眼,那身影卻依然沒有消失。身體傳來的痛楚告訴褚冥漾這不是一場夢,但他寧願現在眼前的景象只是上天給他的一個玩笑。

  「為什麼……夏碎先生……」那張肯定是夏碎的面孔。為什麼他會在這兒?還是說有一個跟夏碎有著相同面貌的人在這兒工作?

  「褚,你身體如何了?還有不舒服嗎?」褚冥漾過於蒼白的被驚恐所扭曲的臉讓夏碎眉頭一皺。他轉向了在旁興奮地盯著自己的千冬歲,但對方只是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是夏碎先生?」會以姓來喚自己的人只有三個人,夏碎便是其中一個。這大概真的是本尊,但為什麼夏碎會看到已經死去的自己?

  原因只有一個。

  「……你也死了嗎?」

  夏碎一怔,不懂為何褚冥漾會這樣問道,見褚冥漾一臉悲傷時就更摸不著頭腦,但當旁邊的千冬歲繼續對他打著眼神時,他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你也死了?那冰炎呢?冰炎發生什麼事了?」

  如果夏碎遭遇到什麼不測,很難想像一直跟夏碎一起行動的冰炎會安然無恙。

  冰炎也發生意外了嗎?冰炎受傷了嗎?傷得重嗎?還是……

  「褚,你冷靜點。」

  「可是冰炎——痛!」由於過份激動,全身再次傳來猶如被刀刺傷的痛楚,可是腦內被冰炎的事情滿滿地佔據著的褚冥漾強忍著劇痛,揮開了夏碎的手,強行在床上爬了起來。

  「你還不可以動!」

  「我要找冰炎!千冬歲、拜託你讓我去看冰炎!求求你!」不理會千冬歲的阻止,因巨大的痛楚和焦急而抖得口齒不清的褚冥漾開始哀求著千冬歲。「我答應你我不會逃走,我只想看冰炎最後一面,所以求求你讓我去!」

  正當褚冥漾開始大吵大嚷時,又有多一個人走了進來,震撼得褚冥漾幾乎要暈倒。

  「咦?發生什麼事了?」捧著一個盛著水的盤子的人有點疑惑地看著眼前的鬧劇,看到褚冥漾從床上爬了起來時不禁蹙眉。「褚有傷在身,你們怎麼讓他起床?」

  「連……連阿利先生都死了……」阿斯利安的出現令褚冥漾覺得喉嚨乾澀得發痛,只是也不及胸口上的撕裂來得要痛。「那冰炎……冰炎……」

  「死?我沒死啊?」依然沒有鬆開眉頭的阿斯利安一邊回道一邊走到褚冥漾旁邊,然後苦口婆心地勸道:「先快點躺下,你亂動的話傷口會再撕裂啊。」

  「你沒死?那、那夏碎先生……」但褚冥漾固執地不肯躺回去,似乎未問個清楚就不肯罷休。

  「我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夏碎聳了聳肩,苦笑道。

  「但為什麼你們會看到已經死去的我?」

  總算弄清楚發生什麼事的阿斯利安有點頭大地睞了旁邊的兩人一眼,夏碎只是回以無辜一笑,而千冬歲則尷尬地乾咳了一聲。

  感到沒輒的阿斯利安只能沒好氣地嘆了口氣,道:「因為你還沒死啊。」

  在短時間內被兩枚子彈炸掉腦袋的褚冥漾完全陷入當機的狀態。

  「地獄什麼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千冬歲一臉凝重,托起眼鏡來遮住底下的不自在。「因為我還沒看過有人的想法那麼有趣,就不小心……嗯,我沒想到你會那麼認真,我在此跟你道歉。」

  「慢、慢著啊……」起了戲劇性變化的事情讓壓根搞不清楚狀況的褚冥漾混亂得頭痛起來。「我……我……我……」

  還沒死?

  褚冥漾想摸向心臟的位置,但手卻因疼痛而無法彈動,過於僵硬的四肢令褚冥漾只好作罷。

  「那個人什麼都沒跟你說過,難怪你會那麼迷茫。」在夏碎微笑著這麼說的同時,在不遠處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我想,事情由他來親自解釋會比較好吧。」

  同樣留意到有人接近的阿斯利安露出了安慰的笑容。他走了出去,然後溫柔的嗓子再次響起:「他醒來了。」

  腳步聲頓了頓,重新響起的時候卻不像剛才從容,反而變得急速起來。

  然後,褚冥漾聽到了他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聽到的聲線。

  「褚!」

  如星屑般的雪白夾雜著焰紅在眼前掠過,耀眼得讓褚冥漾幾乎透不過氣。

  那雙絕美的寶石紅映照著褚冥漾蒼白無力的倒映,卻彷如夢一般美好。

  不可能……

  這個人……真的是冰炎嗎?

  已經到了極限的雙手再也支撐不住褚冥漾的體重,雙手一軟的褚冥漾一下子跌倒,痛得他齜牙咧嘴。

  病到飆淚的褚冥漾沒留意到那雙睜大了的紅瞳裡閃過慌張,只聽到冰炎沉著嗓子,不悅地道:「你們怎麼讓褚起床?不是說他還不能動嗎?」

  聽到始作俑者很老實地道歉後,褚冥漾盯著板著一張臉的冰炎走到自己旁邊,明明全身都散發出低氣壓,扶起褚冥漾的力度卻輕柔至極,手臂上傳來的溫軟觸感讓褚冥漾感到一陣恍惚。

  真實的溫度告訴褚冥漾,這不是夢。

  紅瞳裡泛著柔和的光茫,與他閉起眼前所看到的那一潭死水截然不同,散發出令褚冥漾眼眶一熱的暖意。

  眼前的冰炎就如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前,一樣溫柔。

  「冰炎……」隨著褚冥漾低聲的呼喚脫口而出,淚水應聲崩潰。

  大概沒料到褚冥漾會突然哭出來的冰炎吃了一驚,差點就鬆開手讓褚冥漾再次跌倒。

  「哪裡痛嗎?」

  「沒有……」由於脖子就像落枕般動也不能動,褚冥漾只得哽咽著道,只是由於心情太激動,想說的話多得亂七八糟,褚冥漾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先說什麼。

  冰炎在這裡陪著自己。

  冰炎一如以往地關心著自己。

  冰炎……沒有殺到自己。

  「……好可怕……」一直被壓抑著的不安和恐懼在放鬆過後一次過爆發,加上腦裡亂到打結的思緒,淚水竟然一發不可收拾。「我以為……冰炎要殺我……好可怕……」

  當時雖說死在冰炎手下也再無遺憾,但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他是個膽死的怕小鬼,更何況沒有事情比自己最信任的人殺死來得更讓人惶恐。

  因為他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不要……不要丟下我……」褚冥漾無力地靠在冰炎身上,像個孩子般嗚嗚哭著。

  他很害怕再次剩下自己一個。

  自從跟家人失散後,即使只能在崎嶇的路上孤軍作戰,褚冥漾依然熬過孤獨,努力走下去。

  難得遇到一個一直陪著自己的人,褚冥漾已經難以再次跟寂寞相處。

  不要把我寵到連孤獨的滋味是什麼都忘記了後,便丟下我!

  冰炎垂下的眼簾遮不住紅瞳裡的內疚與歉意。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才輕輕攬過褚冥漾的身體,卻又因怕自己弄痛褚冥漾而又笨拙起來。

  「抱歉,沒有下一次。」任由懷中的褚冥漾把自己上萬的白色西裝當成紙手帕拿來抹眼淚和鼻涕,冰炎輕輕地撫著褚冥漾的腦袋,低聲道。

  「嗯,我們還是別做電燈泡好了。」乾咳一聲清了清喉嚨,夏碎戲謔地道,然後對瞪了自己一眼的冰炎回以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

  「也對呢。」忍住不讓笑意令雙肩發抖,阿斯利安點頭附和。「既然褚醒了過來,那我們也可以安排接下來的事情吧?」

  接下來的事情?在冰炎笨手笨腳的協助下總算重新躺好的褚冥漾有點疑惑地眨了眨眼。

  「最快都要等多幾天,畢竟漾漾才剛醒過來,假死過的身體需要比較多的時間來復原。」千冬歲托了托眼鏡,交代了一下後便跟夏碎並肩離開了。

  假死?誰假死?

  「那我安排好再通知你。」見冰炎點點頭以示明白後,阿斯利安也接著離開了。

 

 

 

  三人離開後,二人之間便陷入了一片沉默了。

  雖說已經冷靜了一點,但褚冥漾依然不敢先打破沉默。

  他確實是中了冰炎所開的那一槍,但為什麼現在他還活著?冰炎知道他是凡斯的家人吧?為什麼冰炎還是會那麼關心他?還是說冰炎腦抽筋所以沒意識到他是誰?那為什麼冰炎還要對他開槍?

  帶著一肚子疑問的褚冥漾望向了冰炎,發現冰炎也在看著自己。對上那雙燃燒著灼熱感情的火紅雙瞳時,心跳不能抑止地狂亂起來。

  先發現自己陷進了情感漩渦中的是冰炎。他有點彆扭地移開了視線,才道:「抱歉,之前都沒把事情說清楚就讓你遇到那些事,我來解釋一下吧。」

  褚冥漾接下來聽到的就像電視劇的劇情一樣峰迴路轉。

  那天,原本在外面工作的冰炎從線人那邊收到消息,得知安地爾正打算要告發褚冥漾。由於預算趕到回去時所有人已經準備好要抓住褚冥漾了,所以冰炎只得一邊趕回去一邊要夏碎準備假死藥,然後讓阿斯利安出發到公海。

  「假、假死藥?」

  「就能讓你的呼吸和心跳都停頓一段短時間的藥。」冰炎挑眉,有點受不了褚冥漾的遲鈍般扭過了頭。「我那時候不是……不是吻了你嗎?你沒留意到你有吞下了什麼嗎?」

  「沒、沒有……」沒有留意到冰炎的困窘,因為想起了當時的曖昧的褚冥漾同樣紅了一張臉。不過大概因為當時過份繃緊,那時的記憶已經變得模糊起來。

  原來冰炎是為了救自己才……不知為何,褚冥漾的心情有點複雜。

  之後,冰炎偷偷把衛星定位裝置放到褚冥漾的身體上,因此冰炎把褚冥漾丟到大海裡後,阿斯利安便可以立刻確認褚冥漾的位置,然後到海裡把褚冥漾救回來。

  由於公會裡沒太多信得過的人,加上冰炎他們都不能長時間翹掉公會的工作來照顧褚冥漾,以免惹人懷疑,褚冥漾便被安置在夏碎的弟弟、千冬歲的家裡。

  「所以……我真的沒死?」

  冰炎冷哼一聲,正想往褚冥漾的臉伸手去,但不知為何突然僵在半空中,見褚冥漾無戒心地眨了眨眼,似乎並不抗拒冰炎的親近,冰炎才摸了摸褚冥漾的臉頰。

  拇指指腹撫著褚冥漾的眼皮、滑過了還未完全回復紅潤的臉頰,最後來到了不算飽滿的雙唇,似是有點留戀地磨蹭了一下。

  「你是暖的。」

  嘴唇傳來的粗糙觸感讓褚冥漾微微發笑,除了是因為感到痕癢外,更多是因為眼前久違的景象是如此美好溫馨。

  「真的很難想像我還活著……」臉上泛起的笑容被褚冥漾徐徐收歛起來。「明明……我做了些那麼過份的事情……」

  「過份的事情?不要告訴我你真的打算把我的資料偷去鬼族。」

  「當然沒有!」褚冥漾一秒反駁,但見冰炎只是鄙視地嗤了一聲,就知道對方在開玩笑。褚冥漾有點納悶地問道:「……你真的相信我沒有做過?」

  「我翻找了一下紀錄,我的電腦的確曾經在我不在的時候被人打開過,但那時候你有跟在我身旁。而且我不相信你那豆渣般的腦袋能想到要把資料偷出來。」

  對不起他的腦袋就是豆渣!褚冥漾不爽地在心裡嘀咕著,但卻因為冰炎對自己的信任而感到飄飄然。

  但他依然不敢得意忘形。

  「那……凡斯的事情……」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為你那樣從天而降我不會找人調查你是誰嗎?」

  所以冰炎什麼都知道了啊?無論是自己被鬼族追殺的事情,還是自己的真正身份。

  「但為什麼……」為什麼冰炎不殺死他?冰炎不是很痛恨殺父仇人嗎?

  終於說到癥結了,褚冥漾膽怯地抿了抿嘴,只怕自己會戳中對方的痛處。當看到紅瞳正要把視線移到他身上時,他更不爭氣地逃開了。

  「我爸……一直都很喜歡他的兩位好友。」聽到冰炎開始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時,褚冥漾不動聲色地偷瞄著冰炎,發現冰炎沒有看著他,只是看著正前方。沒有對焦的紅瞳彷彿在看著一些遙不可及的東西,一向如冰錐般凌厲的視線現在變得朦朧曖昧。

  「在我小時候,他就經常說那兩個人對他來說有多重要。我還依稀記得,在他被人暗殺之前沒久,前一天才正義凜然地說要為他的好友伸冤,翌日卻垂頭喪氣……應該說掛著一副想哭的樣子才對。只是他沒消沉了幾天,就……」

  冰炎的語氣依然很平穩,就連聲線的高低起伏也沒有,但褚冥漾卻看到了紅瞳深處的狂風暴雨。

  「雖然大家都說,他是被凡斯殺死的,但我不把事情搞個清楚,我實在不甘心。所以我不管家裡的反對來到了公會,就是為了要調查事實的真相。」

  冰炎說過,他不會放過真正的殺父仇人。既然冰炎沒有殺死他,還把他從絕境中救了出來,這代表——

  「你查到事實的真相嗎?」

  「大概。」說到此,冰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狂亂的怒火,拳頭被忿忿地握得發白。「凡斯還在公會的時候,因為跟負責提供軍火庫的我家……即是我父親,來往太過緊密,因此凡斯被懷疑有什麼企圖。我父親本來想親自去解釋這件事,但凡斯卻被發現跟鬼族有過接觸,於是便被公會下令抹殺。」

  「我花了點時間翻找了以前的會議紀錄,發現提出這個動議的人,是安地爾。」

  對此不感到意外的褚冥漾只是撅了撅嘴,心臟卻像被揪住一般發疼。

  「雖然我還未查清楚到底安地爾做了什麼,但……他大概在中間挑撥離間吧。」

  「其實……凡斯叔叔真的跟鬼族接觸過。」想起安地爾的所作所為,深深不忿的褚冥漾咬咬牙。「鬼族的內鬼曾經在公會跟凡斯叔叔鬧不和時邀請他到鬼族裡去……那人正是安地爾。」

  「難怪那傢伙那麼希望要跟鬼族合作……」摸著下巴的冰炎瞇起了帶著恨意的雙瞳,低聲呢喃道。「凡斯不肯答應安地爾的要求,所以安地爾才慫恿公會抹殺凡斯,盛怒中的凡斯為了報仇,自然會加入公會的敵對社團。」

  「之後凡斯叔叔發現了事實的真相,而安地爾為免凡斯叔叔把他的身份洩漏出去,便命令鬼族去抹殺凡斯叔叔……所以我們才被公會和鬼族一直追殺。」

  「所以那天你才會被鬼族咬著不放,就算餓到休克都不肯出來啊。」聽完褚冥漾把事情補完,冰炎也總算把整個故事都能完整地連貫起來了。「這也很難怪鬼族那麼執著,畢竟要是你們把安地爾的真正身份爆了出來,對他們實在不利。」

  「其實一開始知道抓著我的是公會時,我以為自己死定了。」褚冥漾故作輕鬆地嘿嘿笑著道,但當中卻是帶著一份小心翼翼的刺探。「你……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

  「在……你看到我處決那叛徒之前吧。」似乎是怕自己提起這件事時會惹來褚冥漾的反感,冰炎先是猶豫了一下,但見褚冥漾沒有太多特別的反應,才微不可聞地鬆了口氣,續道:「因為在凡斯投靠鬼族後,他相關的資料被人惡意銷毀了,而且凡斯的行蹤在鬼族的庇護下更難捉摸,所以公會一直抓不到凡斯,也跟他有關的親屬成謎,在調查之前我也自然不知道你的存在……想來大概又是安地爾的傑作吧。」

  褚冥漾知道冰炎在生氣,雖知冰炎的怒氣不是指向自己、因而有點開心,但褚冥漾還是覺得難以相信。

  雖說凡斯是在安地爾的挑撥下才會殺死冰炎的父親,但狠下毒手的人的確是凡斯本人。

  凡斯始終背著「殺父仇人」這項罪名。

  「沒錯……你是凡斯的親人,但你跟這件事沒關係,所以我沒有理由要殺你。」

  褚冥漾一愣,才發現開始像在自言自語般開了口的冰炎收歛起怒氣,原本暴怒的紅瞳此刻卻盡是褚冥漾看不懂的情緒。

  但沒過半晌,冰炎又哼笑了一聲。

  因長滿繭而變得粗糙的大手搭在褚冥漾微涼的額頭上,輕柔的暖意終於讓淚水幾乎從褚冥漾那裡奪眶而出。

  「不對,就算事情跟你有關……我根本也殺不了你。」

  對於身為黑社會的冰炎來說,這份猶豫比起毒藥和子彈都更要致命。

  冰炎很清楚,在心裡也因而反省過無數次。

  但當他拿起了報告,殘酷地暴露出真相的白紙黑字卻意外地沒有在他心中掀起風暴。聽到褚冥漾快要被人帶上斷頭台時,在冰炎意識回來時他已經在趕回去了。

  在褚冥漾還在鬼門關附近徘徊時,冰炎無數次因為害怕褚冥漾死去而幾乎碾碎他冷靜的面具。

  單是想像著自己可能真的殺死了褚冥漾,就已經令冰炎差點崩潰。

  所以,這樣他怎樣可能可以對褚冥漾下手?

  在得知褚冥漾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有多高後,冰炎已經後悔莫及了。

  「即使你跟我相處時所流露的感情都是為了討好我才偽造出來……」

  「不是這樣的!你聽——呃!」

  無奈地看著因為不禁扯大了嗓子而扯到肌肉的褚冥漾扭曲著臉,冰炎沒輒地道:「我都聽你,你慢慢說。」

  喘了喘氣,小心地控制了聲線但情緒仍然未平復的褚冥漾有點著急地道:「一開始我的確很怕你,為了讓你心情好點不要殺我處處討好你,但之後跟你聊天跟你一起睡覺時我都是真心地想跟你相處多點、了解你多一點……」

  一股腦把話說到最後,褚冥漾才發現自己剛才的那番話就像告白一般,熱血瞬間冷卻下來,聲音也因窘困而收小。

  當看到冰炎柔和地勾起了嘴角說著「是嗎?」時,褚冥漾就更不爭氣地移開了視線,不敢對上暈開了淡淡笑意的寶石紅瞳。

  「那、那你接下來打算要怎麼做?剛才阿利先生他們所說的安排……又是什麼?」感到越來越渾身不自在的褚冥漾只好連忙扯開話題轉移視線。

  「就是要安排你離開這個國家。」

  ……咦?褚冥漾眨了眨眼,完全沒料到自己竟然要逃亡海外。

  「雖然我在大家面前裝作殺了你,甚至把你棄屍大海,但以防萬一,還是要先把你送走。」

  所以……他又要自己一個人離開嗎?還要離開自己的出生地……

  雖然不捨得,但為了保住小命,褚冥漾只得苦澀地接受命運。

  「當然,我會跟你一起離開。」

  ……啊?褚冥漾第二次陷入驚訝當中。

  「慢著,你不是應該要回去找安地爾嗎?」明明冰炎一直以來的願望是替父親報仇,他還在等什麼?「而且你跟我一起走的話,就等於你也背叛了公會啊……」

  「我會先護送你離開。確認你安全後我便會回去嘗試辭職,成功與否都會來跟你匯合。不過……」露出自信耀眼的笑容的冰炎抱著胸道。「我忠於的只有自己,更何況你的安危比較重要。」

  聞言,褚冥漾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臉上漾起了久違的微笑,但一轉念,褚冥漾又難過起來,微笑變得難看起來。

  「……我值得你對我這麼好嗎?我什麼都沒做過啊?」他頂多為冰炎剪剪頭髮、晚上就把冰炎從惡夢的痛苦中釋放出來,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吧?

  其實他應該問,既然冰炎一早就沒打算要處決他,為什麼還要把他這個麻煩帶回去公會?難道真的只是大發慈悲地為了救起一個素不相識路人嗎?

  「……我跟你不是第一次見面。」似是聽到褚冥漾心中的疑問,冰炎喃喃地道。

  ……冰炎是指,他們在唐樓相遇之前,已經有見過面了?褚冥漾臉上一片空白,腦海裡亦一片空白,顯然完全忘記了有這一回事。

  對此不感意外,似是要挖苦褚冥漾般,冰炎大大地嘆了口氣。

  「那時候我遇到些阻滯,所以出去散散心。當時我沒帶保鏢在身,因此為了少惹人注目,我把頭髮染成黑色。」冰炎指了指腦袋,然後續道:「結果我走到去一間理髮店,因為手上沒事做,便走進去想洗個頭。最後讓我遇到了一個腦殘,說我的頭髮很好看很順滑。」

  ——先生,您的頭髮很健康呢。但為什麼要染髮?這樣會很傷頭髮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感覺到我的心情很差,那個腦殘不斷東拉西扯、談天說地……雖然是個腦殘,但跟他相處很舒服,我並不討厭,而且聽著他不斷說話,我總算放鬆了起來。」

  ——先生,讓我幫你洗個頭吧?順便替你按摩,有助放鬆心情啊。

  「公會裡人心險惡,每說一句話、每走一步路都讓人耗盡心思,因此第一次遇到一個沒有心機的人,讓我對他有點好奇又有點在意。不過下次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辭職了。我還在想會不會有機會再遇到他,誰知那個腦殘居然認髮不認臉,害我失望頂透……」察覺到褚冥漾臉上的空白漸變成驚醒,冰炎惡劣地勾起了一抹滿意的笑容。「記起了?」

  對,他記起了,他都記起了。

  雙唇蠕動著,因衝擊卻久久未能開口。正當冰炎加深了臉上的笑意時,褚冥漾總算能開口。

  「你就是那個一進來就用瞪的動不動就用罵的要不然就用巴的暴力狂啊!」

  「你說誰是暴力狂!」

  「對對、對不起我口誤!」

  因為顧慮到褚冥漾是病患,冰炎怒嘖一聲,只好硬生生地把伸到半空中的手掌給收回來。

  「這樣,有替你解釋到所有問題嗎?」擺著一張臭臉的冰炎這麼問道,然後搶在褚冥漾開口前續道:「我說你值得我救就值得。你再跟我吵我就把你種在公會門口。」

  「別給我妄自菲薄。」

  為怕冰炎真的把自己種在公會門口,褚冥漾連忙緊閉起嘴。

  但是……他對自己真的沒有信心……他對冰炎的影響真的有這麼大嗎?

 

 

 

TBC.

 

看看日期,原來已經是五年多的文了
很感謝大家一直以來對亡命遊戲的支持,斷斷續續都有人詢問還有沒有殘本
當初想著不會公開全文,不過時隔多年,加上沒貼結局真的很缺德(……
於是慢慢釋放全文,特典就肯定不會放了

之後也會把自閉兒全文公開
感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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