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書都給你了,你還要什麼嗎?」
冰炎思忖片刻,把他剛剛幫褚冥漾挑的書展示給黑髮小孩,「這兩本我也拿走了,你還有一些跟這兩本的程度差不多的書嗎?」
小孩先是睨了一眼冰炎身後的褚冥漾,然後走到身後的書櫃前迅速地挑了三本書,「你看看這三本可不可以?」
冰炎跟著過去,在從小孩手上接過書時,他聽小孩的嗓音低聲道:「小心那孩子。」
隔絕法術的施法光茫一閃即逝,冰炎不為所動,不知到底有沒有把小孩的話聽進去。他瞄了一下手上的書,「可以,謝謝。我們先回去了。」
小孩點點頭,「我送你們。」
重見天日的時候天色已漸黑,銀白的月亮已經悄悄露頭,為後門無燈的小巷施捨微弱的光線。在外不好使用法術,褚冥漾摸黑前進,陷入深邃的視線裡勉強捕捉到冰炎的身影,於是快步跟上抓住對方的衣擺。
冰炎一頓,默默從斗篷中伸出手牽著褚冥漾,才重新邁出腳步。
外面依然燈火通明,亮得猶如白晝,跟白天相比人流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夜晚催化慾望與黑暗的生成,人們臉上盡是不帶善意的笑容,地上的陰影隨著光的搖曳而扭曲,活像群魔亂舞。
日光完全消去,陰沉的氣息肆無忌憚地四處亂竄,褚冥漾心裡有些躁動,覺得自己好比走在綁在深淵上的鋼索,搖搖欲墜。他往冰炎靠攏,嘗試把注意力放在冰炎身上,才發現冰炎似乎情緒不好。
冰炎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臉上的表情也一成不變,褚冥漾說不出有什麼分別,但褚冥漾還是敏銳地感覺到對方情緒的變化。
二人低著頭穿過人群,直到旁邊的人流越來越少,街上重新融入黑暗之中,褚冥漾才敢回頭一看遙遠的燈火。
一進入結界,確認安全後,冰炎拉下兜帽,走到食材區裡才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冰炎舒了口氣,又拉起了兜帽,跟褚冥漾道:「我出去一趟。」
同樣見到食材區的褚冥漾擋在冰炎面前,道:「不用出去,田裡的東西足夠了。我去拔點東西來做飯!」
經褚冥漾的提醒,冰炎才想起他在空地上種的田裡還有些馬鈴薯跟玉米。冰炎應了一聲:「我來做就好。」
褚冥漾搖搖頭,「你去休息吧,我來做!」
冰炎挑眉,「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褚冥漾眨了眨眼,「我這次真的只是單純想幫忙。」
冰炎呵了一聲,「所以之前有別的企圖?」
感覺自己被坑了一道的褚冥漾漲紅了臉,「沒、沒有!你怎麼會這樣看我!」
「你記錄不好,每次獻殷勤一定是心裡有鬼。」
「我沒有!」褚冥漾氣結,「我只是看你心情不好——」
看到冰炎怔愣的表情,褚冥漾才發現自己衝口而出。褚冥漾趕緊把剩下的話硬生生地吞回去肚子裡,強行轉移話題:「反、反正,我去做飯!」
已經從驚訝中回復過來的冰炎一把捉住試圖逃跑的褚冥漾,看著一臉困窘的褚冥漾,從來思路清晰的他難得語塞。
有人越過重重高牆,觸碰他內心最柔軟之處,挑起冰炎三分惱怒、三分疑惑、三分戒備,和一分他不理解的情緒。
帳篷裡無光,氣氛死寂得詭異,褚冥漾看不清冰炎的表情,但並不妨礙他感到不安。褚冥漾怯懦地縮著肩膀,因為怕刺激到冰炎而不敢掙開冰炎,直到冰炎鬆手,他才發現被握住的手腕隱隱作痛。
「嗯,你去做。」語畢,冰炎轉身離開,剩下褚冥漾一人愣在原地。
褚冥漾在田裡拔了兩個玉米跟馬鈴薯,生了一個小火把它們烤熟。褚冥漾找不到冰炎,只好把冰炎的份放在一旁,然後開始啃著自己的玉米跟馬鈴薯。
帳篷裡都不見冰炎的蹤影,冰炎應該出門了。褚冥漾有些心不在焉,冰炎從來不會在這個時間逗留在外,但他不熟悉附近的地形,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冰炎。
以冰炎的能力,本應不需要褚冥漾擔心,然而想起冰炎今天的異樣,褚冥漾心裡便有些忐忑。沒事可做的褚冥漾洗澡後只能躺床,強逼著自己忽略心底的煩悶,閉上眼睛。
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褚冥漾還是無法完全入睡,但讓褚冥漾從半睡中驚醒,是在空氣中飄散的那一絲黑暗氣息,十分薄弱,卻自大又貪婪。
它們被強大的力量吸引,發出渴求的叫囂。
是誰?這裡有結界,除了自己跟冰炎,褚冥漾從未見過有其他人能穿過結界進入他們居住的範圍內,除非結界被強行破壞,或是冰炎——
思及此,褚冥漾坐不住了。又大又圓的月亮早已高高懸掛,時間在褚冥漾迷糊間過得特別快,晚上的風微涼,褚冥漾披上外套才屏氣凝神地往帳篷外探頭張望。
發現褚冥漾被吸引過來,氣息更為亢奮,細碎的輕笑聲裡夾雜著來自黑暗的寒暄。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就說你會來的……
吵死了。但褚冥漾還得靠它們來找人,所以壓下把它們趕走的衝動,輕手輕腳地沿著氣息的來源尋找,卻發現氣息的主人就在隔壁的帳篷裡。
不對。褚冥漾瞬間察覺到異樣,因為那份陰暗裡滲入了白色的氣息。
腦海裡快速運轉,最大的可能性呼之欲出。褚冥漾心裡咯噔一聲,手上正在蘊釀的力量不敢鬆懈地聚集起來,另一手掀開帳篷的布,只見一座座的書山之中坐著那個褚冥漾朝夕相對的少年。
纏繞指尖的躁動平息下來,刺骨的寒氣冷得褚冥漾把自己用外套包得更緊,未料下一秒熱浪撲面,悶得外套裡的身體瞬間冒汗。褚冥漾顧不上帳篷內忽冷忽熱的溫度,想要叫醒不知道是否還有意識的冰炎。
閉目的冰炎眉頭輕蹙,冷汗自額角滑下打濕衣領,然而褚冥漾一踏進帳篷冰炎便警剔地睜開了眼,褚冥漾只覺猛地墜入冰窟,吸入的空氣都是冰碴,下一秒卻彷如被丟進熔爐裡,氣管都要燃燒起來。褚冥漾連滾帶爬地來到冰炎面前,顫著聲音道:「你、你還認得我嗎?」
失焦渾濁的紅眸因褚冥漾的呼喚而回復一絲清明。冰炎似是有些困惑地歪了頭,半晌才道:「褚。」
失常的溫度漸漸穩定下來,雖然依然不太正常,至少是在褚冥漾能忍受的範圍裡。眼前的大概不是他能夠處理的情況,但他也無法甩手不管。
褚冥漾冷得磕磕巴巴地問道:「我有、有有有、什麼可以幫你?」
冰炎唇上是骸人的死白,渾身卻泛起怪異的紅,濕得像從水中撈出一樣,然而冰炎還是冷著臉搖頭道:「我沒事。」
「你哪裡像沒事!」褚冥漾生氣地道。
「真的沒事。」也許因為身體的虛弱,冰炎的聲音又低又輕,「一晚就沒事了,之前都是這樣。」
雖然離上一次體內的力量失衡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但冰炎並沒有忘記失衡為他帶來的痛苦,也沒想到自己只是到外面散心沉思,失衡隨即而來。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忍一忍就過去了,就是要找一個沒人又安全的地方,因為失衡時的他過於危險。
他沒想過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會被人看見,他忘記這個曾經只有他的地方現在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冰炎又想起先前被褚冥漾看穿的事情,不禁有些懊惱,但他不敢生氣,怕會讓力量失控,只能壓抑地道:「你走吧,待在我身邊不安全。」
「不要。」褚冥漾想也沒想便拒絕,硬擠到冰炎旁邊抱膝而坐,「我很沒用,但……有個人陪著比較好吧。」
褚冥漾有多清楚孤獨如何加深痛苦,現在就有多不想離開冰炎。
至少……他不想讓冰炎獨自面對。
冰炎有點詫異地睜大了眼,雙肩僵硬得發酸,但是也許因為神智不太清醒,以致心防不像白天一樣堅固,也許因為旁邊傳來的體溫,冰炎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陪伴於他來說過份奢侈,奢侈到他捨不得拒絕。
帳篷裡依然寒氣逼人,褚冥漾只能往冰炎瑟縮靠攏,褚冥漾一時像抱著冰塊,一時像貼著火堆,但褚冥漾自我安慰,總比一直吹著冷風要好。
極端的溫度變化消耗褚冥漾大量的體力,外套上全是又冷又濕的汗水,雖然不怎舒適,褚冥漾還是很快便昏昏沉沉。迷糊間,他聽到冰炎低聲的呢喃:「我才是沒用的那個。」
因為怕冰炎出事,褚冥漾未敢真的入睡。他強行睜開沉重的眼皮,問道:「什麼?」
冰炎沒回話,要不是他有哼笑一聲,褚冥漾會以為是自己聽錯。
冰炎兩年前來到最大的黑市,偶然重遇友人多年前被放逐的弟弟,想起在兩年半前的戰亂中生死未卜的友人,即使對方表示不介意繼續作為奴隸,但冰炎一直惦記著要帶他離開。
結果他什麼都做不到,多年裡的努力修行彷如笑話。
褚冥漾聽見陰暗的囈語更為猖狂,越來越活躍的黑暗氣息嚇得褚冥漾頓時清醒過來。
——嘻嘻,很絕望嗎?再絕望一點吧。
——啊,是強大的力量,想要更多強大的力量。
負面的情緒滋養黑暗,黑暗催化內心的絕望,加上冰炎體內大概有不為人知的力量,吸引更多的黑暗氣息。如果冰炎無法及時清醒過來,他將會陷入一個惡性的循環。
沒有剩下太多思考的時間,顧不上可能會被發現的後果,褚冥漾捉住冰炎的手。意識到褚冥漾存在的黑暗轉向褚冥漾,像遇到盛放花叢的蜜蜂一樣一湧而上,然而還沒碰到褚冥漾,陰影便被褚冥漾震攝住。
——不許你們碰他!
褚冥漾對陰影有絕對的控制權,陰影無法心生不滿,只能毫無抵抗之力地被壓迫。褚冥漾在鬆一口氣的同時偷偷打量著冰炎的側臉,依然無法看出臉上木然的冰炎現在的心理狀態,但褚冥漾想應該好不了去哪,不然那些陰影也不會膨漲得那麼快。
褚冥漾並不知道冰炎從哪沾上奇怪的氣息,也不知道冰炎因為什麼而陷入低潮。他不懂得安慰別人,只能順著心意開口道:「是啊,我們都很沒用。」
無法掌控自己的去向也無法改變現狀,每天在命運之流裡隨波逐流,乞求上天的憐憫讓他們能苟延殘喘。
褚冥漾挨著冰炎,幽幽地道:「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麼我要活下去,每天擔驚受怕,又吃不飽穿不暖,明明死去就不用那麼累了。姊姊也好,父母也好,誰都不在了,就算我死去,這個世界也沒有人會記得我、可憐我……」
說著,眼眶酸了起來。明明他才是負責安慰對方的人,怎麼說到連自己都想哭……
冰炎睨了褚冥漾一眼,難得順著褚冥漾的話問道:「那你為什麼還活著?」
褚冥漾沒有深思便爽快回道:「怕死啊。餓死也好摔死也好,什麼死法感覺都很痛苦。」
「……你是笨蛋嗎?」冰炎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就是怕死,怎樣?」褚冥漾不服氣地道,頓了頓後道:「而且……也不知道他們在不在死後的世界裡,不在的話那不就一樣剩我自己?那還不如活著。」
「死掉就是死掉,死後沒有世界。」冰炎更正褚冥漾的說法。
褚冥漾失笑,不跟冰炎爭論這個問題,問道:「那你呢?為什麼活著?」
冰炎若有若無地收攏握著褚冥漾的手,不像平常那般銳利的紅眸似是眺望著遙遠的彼方。
「不甘心。」冰炎道,「掙扎太久,比那些人更早死去的話,不甘心。」
活著無比痛苦,特別力量失控的時候,身心被折磨得讓他痛不欲生。但他背負著很多人的期望,更重要的是,他必須親眼目睹某個糜爛的權勢的末落。
他不可能就這樣死去。
褚冥漾垂下眼簾,輕笑道:「所以明知自己毫無用處,也得堅持活下去,不是嗎?」
冰炎身上絲絲縷縷的陰暗早消散不見,筋疲力竭的冰炎吐了一口又深又長的汙氣。
氣溫回復夜間一向的清涼,二人沉默了許久許久,褚冥漾卻不感以往的尷尬,身體依然發冷輕顫,微妙的暖意卻在心底泛漾。
直到腦袋上傳來重量,才發現冰炎不知何時靠著自己睡著了。
褚冥漾安心地閉上雙眼,一邊感受到胸腔裡輕快的心跳,一邊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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