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門上那個「禁止進入」的牌子讓冷清的地下室更為生人物近。
牽著颯彌亞的手,穿好了全套保護服的褚冥漾站在太平間前,只覺得打從心底顫抖起來,彷彿感受到從裡面隱隱傳出的寒氣,和那股悲痛得連骨頭都要壓碎的壓力。
跟剛才大吵大鬧的模樣截然不同,此刻的颯彌亞安靜得有點詭異,從剛才替他換上保護服到現在為止,他一句話都沒說,這反而讓不安在褚冥漾的心底漾開。
那雙猶如寶石般的紅眼睜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著前面的那扇門,顯然聰明的他也知道父親就躺在裡面。
小手施加在手指上的力度漸漸加大,握得褚冥漾幾乎吃痛,但都不夠看到颯彌亞握得手指泛白那麼令褚冥漾心痛。
「剛才我跟負責人說好了。」隨後跟著下來的傘跟褚冥漾道。「不過時間不長,只有十五分鐘,所以爭取時間。」
「傘先生,你不一起進去嗎?」看傘沒有穿保護服,褚冥漾問道。
「不了。門已經開了,就你們進去就好。」
褚冥漾點點頭,也來不及叫颯彌亞,手上便被用力一扯,才發現颯彌亞已經急不及待走在前面。
颯彌亞的步伐顯得有點急躁。他半推半撞地打開了比他高一半的沉重大門,寒氣頓時一湧而上,在褚冥漾打了一個顫抖的同時,二人走進了那個陰暗的房間裡。
房裡有好幾張鐵床,但有放著「東西」的就只有一張,其他屍體大概都被收到旁邊的鐵櫃裡去吧。
那「東西」就躺在最盡頭的那張床上,被雪白的帆布完全覆蓋住,但褚冥漾依然能看到那「東西」的輪廓。
其實即使沒看到它的輪廓,他都知道那是什麼。
「砰——砰——」被巨響所嚇到,褚冥漾頓時從悲傷中回神過來。
「颯彌亞!」褚冥漾發現自己的手被倏地放開,只見颯彌亞橫衝直撞,也不管把旁邊的鐵床撞到東歪西倒,撲到去躺著東西的那張鐵床上。
「爸——爸——」鐵床比颯彌亞至少高一個頭,但他沒有放棄,死命抓住邊緣只想爬上鐵床上。颯彌亞大喊著,短小的指尖努力地想觸碰到床上的屍體,可惜無論他怎麼用力,都只能抓住那塊毫不柔軟的帆布。
「爸——爸——」
「危險!」只見颯彌亞還沒能爬上去,鐵床便已經快要承受不了颯彌亞的重量,快要失去重心往颯彌亞一方傾倒,褚冥漾只覺心臟猛然停了一拍。他連忙衝了過來,一手推著鐵床讓它不要失去重心,一手一把抱起來颯彌亞,讓他不要跌倒。
「爸爸——嗚——」被抱了起來的颯彌亞開始掙扎,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在海中心的一塊浮木一樣,死命地扯著那塊白布。他雙臂不斷地向前挖、向前撥,卻怎麼都碰不到明明就只是躺在眼前的父親,他們之間的距離彷彿難以跨過。大概明瞭自己有多無能,颯彌亞只得發出不甘的叫聲。
亂踢的雙腿踢得褚冥漾的大腿生疼,彷彿每一下都搥在心窩般令褚冥漾窒息,但褚冥漾依然不敢放開颯彌亞,只怕快要失控的他會弄傷自己。
「颯彌亞,冷靜點!」褚冥漾牢牢地抱住颯彌亞,又慌又急地大喊著,但顯然颯彌亞完全接收不到褚冥漾的意思。
「啊嗚——啊嗚——」颯彌亞死命抓住帆布,握到指節泛白,已經激動到連正常的字句也不能好好發音,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單音,但每一個音都猶如在責怪著、怨恨的褚冥漾。
為什麼不放開我?
褚冥漾心頭一顫,眼淚趁他措手不及之際奪框而出。
「啊呀呀呀呀——」颯彌亞激動地發出令褚冥漾痛心疾首的悲鳴聲,在胡亂掙扎期間一把扯過帆布。黑色的瞳孔瞬間放大至極限,見證著殘酷的事實被赤裸裸地暴露於空氣之中——
帆布徐徐飄下,無聲落地。
颯彌亞止住了叫聲,在淒涼的回音漸漸消散的同時,終於與父親久違重逢的颯彌亞睜大了眼,紅瞳一點一滴地回復光彩。
就像平常看到亞那帶他回家一樣,颯彌亞有點興奮地喊了一聲爸爸,卻發覺對方不像平常一樣,同樣興奮地撲向自己又蹭又抱的。
他就只是靜靜地躺著,毫不理會颯彌亞的呼喚。
原本充滿期盼的聲音漸漸消失,最後變得細不可聞。那雙紅眼在一次又一次的呼喚後逐漸變得黯淡無光,但颯彌亞沒再大叫、也沒再掙扎,這次他只是死命盯著亞那,任由自己的身體掛在褚冥漾的手臂上。
剛才被踢的地方依然隱隱作疼,但這些痛楚都被褚冥漾拋諸腦後,床上的人身份那一份安詳的氣息不禁令他有點恍神,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特別是看著亞那的時候,褚冥漾還是難以想像,亞那死了是一個事實。
彷彿亞那只是睡著了,彷彿亞那根本沒有去世,彷彿他們的悲傷和淚水都是多餘的。
「爸爸。」颯彌亞伸出了雙手,似乎想碰碰亞那。褚冥漾連忙擦乾臉上的淚痕,把颯彌亞抱到床邊、蹲下,好讓颯彌亞可以碰到亞那。
「爸爸。」颯彌亞再喚了一次,甚至伸出手搖了搖亞那,但床上的人依然沒有反應。
以為颯彌亞會再次激動,誰知他沒有,只是把白嫩的小手輕輕搭在亞那那佈滿瘀血和傷痕的額頭上,力度猶如哄人入睡般輕柔。
「爸爸……」軟軟的童音此時在跟小小的身體一同顫抖著。「好冷。」
冷嗎?褚冥漾下意識抱緊了颯彌亞的身體,但孩子依然在抖。
冷的,大概不是他的身體,而且他的心吧。
還是說,讓他感到冷的是父親的溫度?
肥白的指尖生硬地撫過亞那嘴角那已經結焦的傷痕,突兀的觸感讓颯彌亞皺起了眉。他微微掙開了褚冥漾,從背包裡拿出了一塊長條的東西。
褚冥漾全身猛然一震。
那是一張印滿小兔兔的OK繃。
亞那總是很喜歡買小兔兔的用品給颯彌亞,而颯彌亞在用這些很可愛很粉紅的東西時,臉上總會露出彆扭的表情。
但這次,颯彌亞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專心致志地讓OK繃準確地貼在亞那的嘴角上。
「颯彌亞,不可以貼……」充滿鼻音的聲音顫顫地阻止著颯彌亞,可是颯彌亞充耳不聞,在把OK繃貼上後才稍稍鬆開了眉。
「颯……」在褚冥漾要拉著颯彌亞的手之際,颯彌亞低吼了一聲,像隻受了傷的野獸般以兇狠的眼神警告著褚冥漾。
別碰我!
紅瞳眼底那憤怒與悲痛的精光一掠而過,讓褚冥漾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接著他又在父親某幾個明顯的傷上貼了OK繃,但亞那身上的傷太多,直到他把OK繃都用完,亞那身上還是佈滿傷痕。
摸了摸空蕩蕩的背包,颯彌亞咬了咬牙。他用力扯開了背包,卻依然找不到一塊的OK繃。
見颯彌亞快要把背包扯壞,褚冥漾按住了颯彌亞的手。
「不要扯了。」
可是颯彌亞沒理會褚冥漾,反而一把揮開褚冥漾的手。
他有多久沒試過這樣被颯彌亞拒絕了?
褚冥漾使勁地抿了抿下唇,無助與挫敗一下又一下把褚冥漾的心窩扯得發疼。但他依然強行放鬆著語氣,道:「……那待我們買更多OK繃,我們才再貼過,好嗎?」
這次颯彌亞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微微抬起了頭,盯著褚冥漾,卻依然不肯放開背包。
「好吧?」褚冥漾吸了吸鼻子,然後慢慢扳開颯彌亞的手指。雖然颯彌亞的手指還是倔強地抓著背包,但卻沒有拒絕褚冥漾的舉動。
褚冥漾整理好那幾乎被摧殘的背包,但颯彌亞卻瞅也不瞅他一眼。小手再次帶有安撫意味般撫過父親的額頭,颯彌亞然後伏在鐵床上,注心致志地巡視著父親的睡容,世界就只剩下父親和他。
「……睡覺?」
褚冥漾一愣,只見颯彌亞微微側著頭,把頭枕在手臂上。
「睡覺。」颯彌亞重覆了一次,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褚冥漾不知孩子是在說父親在睡覺,只是催眠自己要快睡覺。但見颯彌亞很認真打算在亞那旁邊睡覺,他也沒有打擾。
「晚安。」
乾澀的喉嚨有點艱難地擠出了兩個字,聽起來格外諷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