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巨米奈❉

九、

　　亞那的喪禮在兩個星期後某個下著毛毛細雨的假日早上舉行。

　　由於颯彌亞還小，因此整個喪禮都是由扇她們負責。不過颯彌亞還是堅持一大清早便待在喪禮那邊，褚冥漾亦有陪伴在側。

　　比起一開始，今天的颯彌亞十分安定，雖見原本習慣背著小兔背包的颯彌亞今天一直緊抱著它，褚冥漾知道他還是有緊張。不過似乎，颯彌亞漸漸接受了亞那離世的事實了。

　　握緊了手中的那隻今天反常地有點微涼的小手，褚冥漾讓颯彌亞依偎在自己的懷中，得到了些微安全感的孩子親暱地蹭了蹭褚冥漾。

　　「信……」

　　說時，颯彌亞攬緊懷中鼓了起來的背包。

　　「嗯，待會就給爸爸。」

　　孩子點點頭，稍稍放開了皺起的眉頭，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褚冥漾的懷中。

　　準備了大概數小時，來賓也陸陸續續到達。由於褚冥漾現在是颯彌亞的監護人，因此也在旁代颯彌亞向來賓鞠躬。

　　不過來的人不多，而且大部份都是亞那工作上的伙伴，還有學校的老師和醫院裡某些醫生。

　　當中並不包括亞那的親人。

　　明明很早之前就已經通知過亞那的家人有關的事情，但到現在亞那要下葬了，都不前來送別，任由失去親人的颯彌亞孤苦伶仃，雖然那是別人的家事，但褚冥漾還是不禁心中有氣。

　　「褚？」

　　褚冥漾低頭，只見紅瞳有點憂心地直視自己，才發現自己竟然不小心把負面的情緒洩露出來。

　　褚冥漾苦笑，暗怪自己的大意，然後微微搖頭，柔聲安慰著颯彌亞。見褚冥漾回復，颯彌亞也不再在意。

　　來賓都到場後，空蕩蕩的靈堂變得黑沉沉一片，彷彿連空氣也凝結了一般給人一種難過的窒息感。

　　然後，喪禮由亞那的追思會開始。

　　從亞那的同事訴說著工作中的亞那是多麼認真，到扇出來說亞那如何疼愛他唯一的兒子，颯彌亞都聽得入神。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看見沒有開過半點玩笑的扇，颯彌亞臉上竟然帶著微微震驚的表情。

　　最後，追思會由跟颯彌亞最親近的褚冥漾結束。

　　「我第一次見亞那先生的時候，他微微鎖緊著眉頭。臉上雖然帶著禮貌的微笑，我卻看到他眼底那份淡淡的憂心。直到他的兒子的病情有好轉，我才多看到他展露歡顏。」

　　「有一次，我受到亞那先生的邀請，到他家作客。那時候颯彌亞已經跟別人可以有一定的交流，還會叫我去吃飯。亞那先生看著這樣的情景，竟然不禁看得出神。」

　　此時，褚冥漾的視線落在颯彌亞身上。

　　「他說，他只是因為看到颯彌亞能對別人敞開心扉而感到高興和安慰。亞那先生一生中最疼愛的就是他的兒子，最擔心的也是他。所以我相信，即使他現在離開了，他還是希望看到兒子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

　　「雖然他不在了，但他對兒子無私的愛，會一直留在這裡……」

　　在出賓之前，亞那的棺木被推到靈堂前，讓所有人瞻仰遺容。

　　最後，還是來到了這一刻。

　　褚冥漾抱著颯彌亞，首先來到亞那面前。

　　亞那的身體完全被埋在藍金色的壽衣之中。那張變得瘦削異常的臉在淡妝之下變得沒有在太平間時那麼蒼白，但此張臉跟記憶中那張親切和藹的笑臉還是差天共地。

　　——對不起……他就是颯彌亞。我是他的父親亞那。

　　——我一直很擔心……如果我將來不在了，有誰可以照顧小亞呢？

　　——嗯、嗯……我明白了，謝謝你，謝謝你……

　　腦海中突然不斷播著以前跟亞那相處時的情景。一幅又一幅的畫面像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虛幻的記憶此刻鮮明得像在嘲笑著他，反而讓現實顯得極為不真實。

　　明明之前才跟亞那一起吃飯，那時他道謝的聲音彷彿還在腦裡響起。

　　可是現在，亞那真的離開了。

　　那張臉、那把聲音，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了。

　　被含在眼裡的淚水，此刻無聲崩潰。

　　他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明明亞那就躺在他面前，他竟然還有著「亞那還活著」的錯覺。

　　要接受一個人已經離去的事實，竟然是如此困難。

　　「褚……別哭。」

　　微涼的小手撫上褚冥漾的臉頰，拭去滾燙的淚水。

　　褚冥漾微微一愣，然後失笑。

　　他真是沒用，竟然要一個同樣哭了起來的孩子安慰自己。

　　失笑之時，竟然發出了可笑的哽咽聲。

　　「嗯，颯彌亞快把信給爸爸吧。」褚冥漾吸了吸鼻子，連忙轉移自己的視線，以打消眼裡的酸意。

　　颯彌亞點點頭，用手背胡亂擦了擦臉，然後打開了背包，把裡面的東西倒進棺木裡。

　　只見一封又一封的信從背包中傾瀉出來，在亞那身上散開，就像為亞那鋪上一片雪花般，白得刺眼。

　　自從那一天後，亞那每天都會寫信給亞那，一封又一封，每天都沒有放棄過，代表著颯彌亞對亞那如潮水般的思念，和灼熱的愛。

　　直到最後一封信都飄落在亞那身上後，颯彌亞才重新背起包包。

　　「一定要看喔。」

　　一定要看我寫給你的信喔，爸爸。

　　才剛逼回眼底的淚水又再次不爭氣地滾了出來。

　　「嗯，他一定會看。」褚冥漾哽咽著道。

※　　　　※　　　　※

　　下午，眾人跟亞那一同來到了墳場。

　　灰暗的天空在哭泣，落在地上的雨水依然沾濕了褚冥漾的褲管，讓泥濘弄污沉重的步伐。

　　在墳地裡，工人早已挖好了下葬的地方，裡面黑得可怕。

　　在黑壓壓的大洞後面，是一個寫有名字和印上了相片的灰色墓碑。眾人就站在旁邊，看著棺木被緩緩搬了過來，然後放在洞裡。

　　「願上帝保守亞那瑟恩．伊沐洛，讓他在天國上在永生之中得到安息，不再感到痛苦與煩憂。」

　　慈詳的老神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架，祝福著在天國上看著他們的人。

　　混著雨水的泥土落在棺木之上，發出沉重的聲響，一下又一下擊在耳膜之上，顫動著心臟。

　　一直不敢從父親身上移開視線的颯彌亞，此時竟然也禁不住別過了頭，牢牢地抱著褚冥漾的脖子。

　　來到這一刻了。

　　以後、他就永遠會跟自己隔著那一層的泥土，在黑暗之中慢慢腐化。

　　褚冥漾低下了頭，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刻。

　　「颯彌亞，想哭就哭吧。」

　　脖子被困得更緊，耳邊傳來孩子低低的啜泣聲，在泥土漸漸覆蓋過棺木之時，漸漸放大。

　　褚冥漾闔上眼睛，因為他不想面對這一刻。

　　但始終。

　　「再見了，亞那先生。」

　　棺木最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從此永遠與這邊的世界隔絕，然後腐化。

　　——再見了。

※　　　　※　　　　※

　　在埋後棺木後，喪禮也正式結束。

　　今天很早起床，加上剛才哭了一場，颯彌亞現在有點昏昏欲睡。褚冥漾於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果真沒一會颯彌亞便睡著了。

　　褚冥漾彎了彎嘴角，但溫柔的弧度在某個人接近他後便消失了。

　　「我叫瑟洛芬，是代表伊沐洛家族來把少爺接回家。」

　　在對方報上名來後，褚冥漾先是一愣，在把對方的話消化過後不禁臉色一沉。

　　「接走颯彌亞？你們連亞那先生的喪禮都沒參加，有什麼資格說要接走颯彌亞？」平常溫和待人的褚冥漾罕有地擺出強硬的姿態。他退後了一步，滿是拒絕的意味。

　　似乎對於褚冥漾的拒絕感到意外，眼眸先是微微睜大，然後對方有點不悅地挑起了眉。

　　「少爺的名字帶著我們家族的姓氏，他自然就是我們的人。倒是你，憑什麼說不讓我帶走少爺？」

　　「憑他現在是颯彌亞的監護人。」

　　在褚冥漾回話之前，身後已經有人先堵住對方的口。

　　銀髮略過褚冥漾，冷冽的氣息讓褚冥漾帶有三分敬畏地拉開跟男人的距離。

　　「颯彌亞已經被安排入住寄養家庭，而他，」傘指了指褚冥漾。「現在是颯彌亞的合法監護人。要是你現在未經他同意帶走颯彌亞，我們可以報警。我相信伊沐洛家族一定十分不願意見到類似的事情發生。」

　　傘說得平靜，卻讓對方一時語塞。他咬了咬牙，忿忿地瞪了褚冥漾一眼，而褚冥漾也以相當的氣勢回瞪著。

　　「你們——」正當對方還想說什麼時，突然望看了自己的口袋。當一支手機被掏出來時，褚冥漾才聽到那被雨聲所掩蓋的鈴聲。

　　「是、是……」瑟洛芬十分恭敬地回應著電話中的人，戰兢得連聲線的大小和高低起伏亦不敢怠慢，可見電話裡頭的大概是什麼大人物。然後他把電話遞給了褚冥漾，臉上雖擺著厭惡的神情，聲線卻平伏得像機械人般生硬。「我家老爺想跟你談兩句。」

　　讓傘替自己撐著雨傘，褚冥漾接過了電話。

　　「請、咳咳、請問您是褚冥漾先生嗎？」

　　裡頭是一把沙啞的聲音。說畢，還傳來一串的咳嗽聲，稍稍澆熄了褚冥漾的怒火。

　　「是，請問您是？」

　　「我是伊沐洛的大當家……即亞那的父親。」在褚冥漾想質問他之前，他又續道：「抱歉，我是想親自來亞那的喪禮，可是醫生不讓我下床，我、咳咳、咳咳……」

　　雖然還是有點不能接受，而對方派來的人的態度亦如此差劣，但褚冥漾還是不忍心對著一個病重的老人發火。

　　「可是，我不能讓您們帶走颯彌亞。」

　　「我明白您的心情。」良久，終於穩住了氣息的老人道。「您一定很討厭我們吧，把亞那趕走後對他一直不聞不問，甚至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能見上，也沒參加他的喪禮……」

　　你知道就最好。褚冥漾暗忖，倒也沒說出口，畢竟他不是那些喜歡在口舌上咄咄逼人的人。

　　「我很後悔，我真的很後悔自己這樣對待亞那，令我反而失去了一個兒子。我很想作出補償，很想好好地照顧颯彌亞，所以……」

　　老人沒說下去，但褚冥漾也知道後面的會是什麼。

　　「……老先生知道颯彌亞的情況嗎？」

　　「您指的是他的病情嗎？我知道。」

　　「我認為颯彌亞剛剛失去了爸爸，要是又要再面對新環境的話，他會很難適應。而且……」掐緊電話，褚冥漾續道：「颯彌亞大概也不願意離開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其實說什麼都是假，不想颯彌亞離開最大的原因還是他的私心。

　　「是嗎……」老人的聲音聽起來帶了兩分苦澀。「但我依然希望颯彌亞能回來，畢竟這兒才是他真正的家。」

　　褚冥漾沉默，因為他也知道雖說法律上現在他才是颯彌亞的監護人，其實他沒有什麼資格阻止颯彌亞跟有著血緣關係的親人見面。

　　「如果颯彌亞願意的話，我會讓他回家。」最後，褚冥漾只得妥協。

　　老人沉吟了一下。

　　「嗯，也對，還是颯彌亞的意願最重要。」老人又咳了兩聲，可見他身體實在不太好。「那我之後可以來找颯彌亞嗎？」

　　「當然可以。所以請您要好好保重身體。」聽老人的聲音充滿誠懇，褚冥漾也很乾脆地答應了。

　　二人又寒喧了兩句，褚冥漾才把電話交回瑟洛芬。

　　老人跟瑟洛芬交代了兩句後，瑟洛芬便掛上了電話，然後匆匆跟褚冥漾和傘告辭了。

　　還好伊沐洛的當家親自打過來，要不然只看到那個所謂的代表，褚冥漾絕對會火大地不讓颯彌亞回去。

　　「嗯……」

　　似乎被驚動到的颯彌亞發出夢囈般的呻吟聲，當褚冥漾以為自己不小心吵醒了孩子時，孩子再沒有什麼動靜，似乎還在熟睡之中。

　　「……你很怕我？」依然為褚冥漾撐著傘子，傘突然這麼問道。

　　「什麼？」見盯著自己的銀瞳微微瞇起，褚冥漾頓時緊張得雞皮疙瘩。然後他便想起，剛才自己下意識地站開了一點的事情。

　　他以為傘沒有留意到。

　　「我、我只是緊張啦。」想不到自己這麼不得體的舉動被對方察覺到，褚冥漾搔了搔臉，只好乾笑了兩聲希望能胡混過去。

　　難道他很介意嗎？

　　傘盯著他半晌，倒也沒再追問什麼。

　　「回去吧。」

　　「嗯、喔喔。」

　　抱著颯彌亞，褚冥漾連忙跟著傘回去。

※　　　　※　　　　※

　　一個月之後，褚冥漾決定帶颯彌亞回家，畢竟颯彌亞現在寄養在褚冥漾的家裡。

　　一開始褚冥漾還怕颯彌亞會很抗拒離開自己的家，但出奇地颯彌亞很快便答應了。

　　「就算我走了，爸爸都會在北斗星上面看到我。」所以颯彌亞表示，他不怕離開舊家。

　　見颯彌亞對北斗星的說話依然完全沒有起疑，褚冥漾也不知道自己該開心還是難過。

　　「颯彌亞，收拾好了嗎？」

　　把兩個大袋子都背起，褚冥漾對著屋內大喊道。

　　「嗯！」

　　颯彌亞從房間裡跑了出來。大概塞了很多東西進去背上的背包，現在的小兔變成了一隻胖小兔。

　　「好了，我們出發吧。」

　　颯彌亞主動拉起褚冥漾的手，清晰的寶石紅反映著褚冥漾的倒影，讓褚冥漾不禁會心一笑。

　　讓颯彌亞先走出去，褚冥漾一手拉著颯彌亞，一手帶上家門，留下空無一人的屋子在身後。

　　「咔唰」一聲，褚冥漾鎖起了家門。

　　與亞那的回憶正式成為過去。

　　「褚，家在哪裡？」

　　雖然颯彌亞說的話經常都會不完整，但聽見颯彌亞沒有強調他們的目的地為「自己的家」，黑瞳深處漾起柔軟的笑意。

　　「這兒就是了。」

　　其實褚冥漾的家跟颯彌亞的家不是相距太遠，剛才過了大概十五分鐘的車程，走了一會就到褚冥漾的家了。

　　褚冥漾帶著颯彌亞回到公寓，想起自己離開這兒去照顧颯彌亞才是數個星期之前的事情。

　　跟管理員打了個招呼，二人站在升降機裡去。

　　「家裡有誰？」在褚冥漾沉默之際，颯彌亞又再開腔問道。

　　「有爸爸、有媽媽，還有一個姐姐。」然後褚冥漾指了指自己，又比了比颯彌亞。「當然還有我，和你。」

　　颯彌亞歪了歪頭，然後低頭沉思著。

　　此時，升降機的門打開了。

　　颯彌亞站出了升降機，但腳步比剛才放慢了些。

　　察覺到此事的褚冥漾也沒催促孩子，反而配合孩子走得慢了一些。

　　「我們的家……就在前面。」

　　最後，二人還是來到了褚家的門口。

　　颯彌亞抬起了頭，看到褚家的門牌時捉緊了褚冥漾的手。然後，他轉向了褚冥漾。

　　「褚……會陪我嗎？」

　　褚冥漾從紅瞳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和深處那隱隱的不安。於是褚冥漾蹲了下來，讓自己的視線跟颯彌亞的處於同一水平線後，輕輕把孩子納入懷中。

　　「我會永遠陪著你，因為我們以後就是家人了。」

　　以後他們就是一家人了。

　　他會照顧孩子的起居飲食，帶他上學、帶他到公園玩樂，然後給予他一個快樂的童年。

　　他會陪著孩子成長，跟他一起分享快樂、分擔痛苦，然後一起渡過所有的樂與怒。

　　褚冥漾知道自己責任重大，但為了颯彌亞，他會努力。

　　他會把最好的東西，都給颯彌亞。

　　「你可以依賴我、向我撒嬌，不高興時也可以生氣。」溫柔的笑意在褚冥漾的臉上化開。「我也會努力……所以，不用怕。」

　　良久，感覺到孩子用力地點了點頭，褚冥漾於是放開了他。

　　「那、我們進去吧？」

　　「嗯。」

　　在紅瞳的注視下，褚冥漾按下門鈴。

　　半晌，門被打開，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臉帶微笑的女人。

　　看著母親難得地如此和善，褚冥漾忍不住加深了臉上的笑意。

　　看穿了褚冥漾的想法的女人只是瞅了褚冥漾一眼，也沒跟他計較。

　　「等了你們很久了。」女人就像褚冥漾一樣，溫柔地微笑著。「歡迎回來，漾漾，颯彌亞。」

　　「嗯，我們回來了。」

《自閉兒——亞那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