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的褚冥漾翻了個身,濃重的睡意被驅散了些,於是他自然地撐開了眼皮。

  薄紗的窗簾擋在酒店的落地窗前,但遮不住初露的晨曦,微微照亮了幽暗的房間和褚冥漾的視野。褚冥漾扶住暈呼呼的腦袋想要從床上爬起來,卻有什麼橫在他胸前,重得讓他爬不起來。

  以為這是宿醉的鍋,褚冥漾抽了口冰冷的空氣,嘗試讓腦袋清醒一下後再挺直著腰。沒想到他依然沒能爬起來,倒是蓋在他身上的棉被滑下,露出他光滑的肩膀與胸膛。

  ……嗯?

  他怎麼不知道自己有脫上衣睡覺的習慣?

  褚冥漾頭昏眼花地掙扎著起來,嘗試扳開壓在自己身上的重物,發現是一條手臂。

  嗯?嗯?嗯?

  褚冥漾扭過頭,目光沿著那條精壯的手臂落到一張俊俏的臉孔上。酷似外國人的五官深邃迷人,濃密的劍眉、搧落星火般的睫毛、英挺的鼻樑、絕美的唇形,是瘋魔萬千少女的輪廓。那一頭及腰的銀髮與幾縷灼熱的火紅交織,絢麗得炫人眼目,此時卻凌散在枕頭上,多了幾分性感的隨性。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褚冥漾頂著一頭亂得像鳥巢的頭毛,愣怔地環視了衣服四散的房間一圈。

  他沒有勇氣掀開棉被去確認床單親密地貼伏在他下身的觸感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褚冥漾,男,二十八歲,大學助教,異性戀,正面對人生最大的衝擊。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渾身赤裸地跟另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抱成一團躺在床上,迎接一個原本非常美好的清晨。

  而那個男人,還是他的學生。


被 學 生 掰 彎 該 怎 麼 辦 ?


  星期一的早上,褚冥漾瞪著鏡子裡憔悴到像三天沒睡的自己想,要是他能患個重感冒、發個燒之類的,讓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請假,那會是多麼美好?

  可惜沒有。那天他雖然逃難似的趁對方還沒醒來前跑回家裡,成功躲過與對方正面交鋒,然而那個令人難以啟齒的位置還在隱隱作痛,似乎死心不息地要提醒他那一晚的事情。

  一切的前因後果,褚冥漾是記得的,不外乎作是為大學助教的他被感情要好的學生們邀請去唱歌,唱歌的時候不小心喝多了,其中一個比較相熟的學生好心想要把他送回家,但送著送著送上了酒店,然後又送到床上。

  酒醉三分醒,所以褚冥漾也記得,自己如何纏住對方,自己又如何在床上張開雙腿,自己又是如何享受那場糊里糊塗的性愛——

  不不不不不!快停住!褚冥漾,你是直的,你可是鋼鐵直男!你喜歡的是女生!你忘記你在高中時還有給學姊送過情書嗎!

  褚冥漾像瘋了似的不斷地往臉上潑水,直到髮尾都濕漉漉地滴著水才罷休。褚冥漾把臉埋在毛巾裡,讓柔軟的棉質把又悶又重的嘆息全數吸收。

  褚冥漾抬起了頭,大喊一聲。

  振作一點,作為成熟的大人,你要成熟地面對這件事。

  毫不留情地把臉龐拍到通紅後,褚冥漾又對著自己點頭,才慢吞吞地重新整理自己的儀容。

  「褚冥漾!你要好了沒!冰炎在等你了!」

  然而一聲響亮的女聲直接讓褚冥漾難得打起精神的臉頓時垮了下來。

  他要請假,他真的要請假……

  儘管不管褚冥漾在心裡慘叫得多慘烈,生活還是得過,課還是得上,門還是得出。經歷一番掙扎後,褚冥漾捧著他的藍色安全帽來到客廳,生無可戀地看見他的老媽白鈴慈一如以往熱情地把她口中俊美又乖巧的孩子招呼了進來。

  「真是的,害人家在門口等你那麼久!」一見褚冥漾從房間出來,聞說是他親媽的白鈴慈拍了一下褚冥漾的後腦杓,「冰炎知道你前陣子車壞了,還沒買新的,好心每天來載你上課,你還不知足,還要別人等你!」

  「知、知道了。」褚冥漾有些尷尬地啃了兩口吐司便吃不下了,「我先出門了。」

  「不吃了?浪費!」見褚冥漾真的不吃了,白鈴慈罵了一聲後接過吐司繼續吃。

  褚冥漾乾笑兩聲,冰炎一直在旁盯他,他壓力山大,哪裡吃得下?

  雖說禮貌上他應該要叫上冰炎,然而他實在沒有勇氣,只好低著頭逕自走出了門,也不管老媽在身後罵他沒禮貌。

  出了門口,沒有白鈴慈的摻和,褚冥漾稍稍鬆了口氣,哪怕剩下的那一位更麻煩。

  褚冥漾站在原地,正努力思索該如何是好,卻有人主動走到他面前,接過他手上的安全帽,一如以往地把帽子套到他頭上。

  因為褚冥漾過份笨手笨腳,出門時常常左手拿鑰匙、右手拿公文袋、懷裡再夾著一個安全帽,只要褚冥漾想戴安全帽,都一定會把別的東西丟到地上。久而久之,冰炎便會替他戴安全帽,好讓他把其他東西收好。

  之前褚冥漾不以為意,只當冰炎貼心,現在卻覺得哪裡都不對勁。褚冥漾下意識地退後一步,拉開了跟冰炎之間的距離,看著冰炎本來在替自己弄扣子的手停在半空時,頓時尷尬得臉上一熱。

  冰炎倒是沒什麼反應,反而主動打破了僵局,「老師——」

  「對不起!」褚冥漾慌張地打斷了冰炎的話,支支吾吾地道:「就、怎麼說?嗯……那天……」

  冰炎凝視著褚冥漾,臉上的表情比褚冥漾這個大人的還要沉穩。他等待著褚冥漾組織著言語,絲毫不見不耐煩。

  冰炎越鎮定,褚冥漾心裡就更亂了。

  結果一個比他小七年的學生比他更冷靜,這可不行,他得展現大人的風度。

  於是褚冥漾深呼吸了一下,硬是整理了一下亂得好比毛線團的思緒,才道:「那天的……意外,我很抱歉。」

  冰炎沒回話,猶如紅寶石一般耀目的紅眸目不轉睛地停留在褚冥漾身上,眼神坦然得讓褚冥漾更羞愧。褚冥漾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沒想到冰炎便道:「我知道。」

  「咦?」褚冥漾有些詫異地再次對上冰炎的目光。

  「我也希望可以維持原狀。希望老師……不要介意。」

  說得也是,反正他們都是男的,不小心上過床……嗯咳,雙方沒有損失,而為了這種事影響到二人的關係也是很不值得,直接把那事忘記是最簡單的處理方法。既然他的學生都這麼提了,作為年長的一方沒有理由不接受。

  一想通,褚冥漾的腦袋便如浪鼓般狂搖,「我、我不介意!如果冰炎接受,當作那事沒發生自然是最好的,哈哈哈哈。」

  雖然褚冥漾還是覺得事情的解決方案簡單到有點不太真實,不過他又能期待有什麼後續的發展?

  冰炎眼簾微垂,讓褚冥漾看不太清他眼底的幽光,半晌他才應了一聲,「那我們回學校吧。」

  褚冥漾才剛點頭,冰炎又把手伸到他下巴,想要幫他把安全帽扣好。褚冥漾想要往後一躲,冰炎便揚眉道:「……維持原狀。」

  褚冥漾嚥了嚥。好吧,既然他答應過冰炎,就不能言而無信,於是褚冥漾臉上扯出一個自以為自然實際很僵硬的笑容,「好!你來吧!」

  褚冥漾想,大概是因為事情剛發生,他才感到揮之不去的彆扭,隨著時間的過去應該會好一點吧!

  然而當自認做好心理建設的他眼睜睜地看著冰炎接近他、感受到對方若有若無的氣息纏繞自己時,他的腦海還是陷入一片錯亂,嚇得他只能自欺欺人地在心裡不斷默念。

  他是直的他是直的他是直的他是直的他是直的!

  他真的是直的!

中、

  A大是台灣佔地最大的大學,光是圖書館就有好幾座。而其中最大的那座圖書館,設定風格簡約自然,裡面有大量大型落地玻璃窗,以採用最天然的陽光,配上柔軟的沙發和抱枕,為學生提供舒適自在的閱讀環境。

  直白點來說,就是一個很適合睡午覺的地方。

  褚冥漾沒課的時候很常泡在這個圖書館裡做報告或是看看書,累了就睡,睡醒繼續當書蟲。今天同樣,褚冥漾吃完午飯,飯氣攻心,睡意來襲,反正等等沒課,他便決定先在圖書館裡睡個甜美的午覺。

  於是在圖書館裡借書的冰炎便看到褚冥漾癱軟在豆袋沙發上睡死的模樣。

  午後的陽光被玻璃濾去毒辣,變得溫煦宜人,全數撒落在褚冥漾身上,成為如褚冥漾的性格一般柔和的光暈,整個人彷彿開了濾鏡一樣,好看得有些迷幻。

  儘管他的睡姿並不是那麼優雅。

  書櫃擋住了日光,陰影把向來出眾的學生籠罩,再耀目的身影也不及陽光下的男人吸引。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厚實的書封,冰炎愣怔地站在原地,有一瞬間以為時間被靜止,視野甚至世界只剩下這個人的身影,而這個畫面將停留直到永恆。

  酣睡的褚冥漾一無所覺,一個翻身,四肢都伸到沙發外面,時間隨著蓋在他身上的外套滑落到地上而重新啟動。冰炎回過神來,從陰影處步入陽光之下,走到褚冥漾旁邊,輕手輕腳地為老師重新蓋好外套。

  結果褚冥漾一睜開就見到一張俊美得令人無法呼吸的臉孔。

  這不是二人第一次在圖書館裡相遇,碰面的頻率甚至可以說有點高,褚冥漾已經很習慣一睡醒就發現冰炎在身旁,睡糊的他一時之間沒意識到有什麼問題,反而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軟糯地跟他的學生打招呼道:「嗨,冰炎……」

  褚冥漾伸了個懶腰,驅趕著些許的睡意,露出因缺乏運動而帶點圓潤的腰線。冰炎眼神一暗,伸手把褚冥漾被拉高的衣襬扯了下來,指尖上微涼的體溫從腰際傳達,涼得褚冥漾渾身一震,迷糊的腦袋驟時清醒了不少。

  褚冥漾的內心終於後知後覺地警鈴大作。

  褚冥漾僵著身體,不知道該把人推開還是大聲斥責,然而褚冥漾還來不及做些什麼,冰炎便已經退回安全的距離。

  褚冥漾已經錯失了最佳開腔的時機,只好抓住身上的外套,乾巴巴地道:「謝謝……」

  「沒事。」冰炎退到褚冥漾對面的豆袋沙發旁邊,「我能坐?」

  褚冥漾有點後悔剛剛沒有把自己的包包丟到那,不然他現在就能跟冰炎說,那裡有人,你不能坐,請離我遠一點謝謝——可惜他沒有。

  其實他直接把冰炎趕走也沒什麼大不了,就很怕這麼說會很突兀,但他糾結過後才發現,他已經遲疑太久了,現在才拒絕已經晚了,他有些鬱悶地說:「你坐。」

  冰炎有禮貌地道謝後,才坐在褚冥漾對面,開始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手上的書。

  這麼一鬧,褚冥漾什麼睡意都沒有了,只能打開筆電開始處理一些跟課程相關的文書。雙眼死命盯著螢幕上的文字,腦袋卻是一片凌亂,思緒不自覺地飄遠。

  冰炎不是第一次幫他蓋外套、不是第一次跟他一起看書、更不是第一次替他……拉好衣服,但現在他卻感到渾身不自在。褚冥漾回想起以前冰炎與自己的交流,曾經微不足道的蛛絲馬跡都變得如此礙眼,滿滿的疙瘩從心頭蔓延到皮膚上。

  褚冥漾不斷磨擦著手臂想要撫平上面密集的顆粒,卻在那雙紅眸飄向自己時渾身一僵。

  冰炎揚眉,「冷?」

  「呃……」褚冥漾把披在大腿上的外套穿上,「還好。」

  冰炎睨了一眼褚冥漾頭頂上的空調風口,「老師坐我這吧,我這邊比較不會被吹到。」

  「不用啊,沒關係,我沒有很冷。」褚冥漾倒是沒有說謊,的確有點涼,但也不是承受不住的溫度。他好歹也是個健康的大人,涼一點也——「哈啾!」

  冰炎瞪了一眼用手緊掩著口鼻的褚冥漾,從口袋裡掏出衛生紙後逕自來到褚冥漾旁邊。

  褚冥漾還想抗議道:「可是你——」也會冷啊。

  「沒有可是。」

  冰炎的口吻強硬得彷彿他才是老師。在冰炎銳利得好比兩把刀子的視線下,褚冥漾只能接過衛生紙,然後默默地換到冰炎原本的位置。

  待褚冥漾安份坐好後,冰炎才滿意坐到對面。

  褚冥漾看著冰炎在自己面前坐下,只見對方本來就炫目的銀髮在日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額前的一束火紅把視線燒得更為熾熱。身穿白色襯衫的冰炎把袖子摺至手肘下,蔥白的指尖隨性地解開了喉結前的鈕扣,卡其色的長褲剪裁合身,顯得那雙翹起的二郎腿更為修長。冰炎一手托著下巴,另一手打開了厚重的參考書,舉手抬足都是如此優雅。

  冰炎好比童話故事中的王子,完美無瑕,無與倫比。

  原本低垂的紅目微抬,目光毫無波瀾,褚冥漾卻被覺得心臟被燙了一下,連同他的臉被燙得升溫。

  而當冰炎似是有所感應地勾起唇角時,褚冥漾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要命。



  褚冥漾很確定冰炎的舉動只是一如以往,出事的是他。只要對上冰炎,他就會忍不住開始心神不穩地想些有的沒的,還會莫名地臉紅心跳。

  褚冥漾深深地鄙視自己,不敢深究自己到底對冰炎抱著什麼奇怪的想法。

  明明你是個直男!而且他是你的學生!褚冥漾你振作一點!

  這麼來回幾次後,他覺得自己需要跟冰炎保持一段距離,冷靜一下。

  然而他清楚自己對著冰炎這種如此強勢的人時有多不擅長拒絕,於是他積極地不斷避開所有跟冰炎有可能見面的機會——臨時提早出門、不再去圖書館、跟冰炎錯開午飯時間,諸如此類。

  他的確成功減少跟冰炎碰頭的次數,儘管他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沒了冰炎在側的自己是多麼掉三落四,不是忘記帶文件就是丟掉鑰匙,但至少他的心臟終於不用動不動就受到衝擊。

  於是當他發現暑假早已悄然來臨時,他無視著那些把心頭漲滿的落寞,差點忍不住感動流涕。這代表他終於不用想盡藉口拒絕冰炎,也不用每次在學校裡都戰戰兢兢。

  他覺得自己很快便能回復正常,然後可以像以往那樣與冰炎自在地相處,畢竟冰炎真的挺好的,他很喜歡這個學生,因為這種鳥事害他得疏遠冰炎讓他很難受。

  這天褚冥漾日上三竿才醒過來,心不在焉地吃著午飯,眼神不自覺地不斷飄往一直又亮又暗的手機螢幕。

  他跟冰炎很久以前便因為課堂的事情而交換LINE帳號,也很常互傳訊息。一開始都是冰炎詢問關於課業的事情,到後來褚冥漾不知不覺開始習慣跟冰炎分享生活上的大小事。褚冥漾也是因為有心減少跟冰炎之間的交流,才發現自己跟冰炎之前的聊天頻率居然高得驚人,拿起手機的第一時間便是打開跟冰炎的對話框。為了讓自己不要太順手點開冰炎的訊息,褚冥漾只得忍痛控制自己玩手機的時間。

  怎麼搞得像戒斷一樣?

  褚冥漾有點鬱悶地吞下最後一口白飯,才慢條斯理地拿起手機。

  從來秒回冰炎訊息的他現在會故意至少拖延一兩個小時才會回覆對方,對方可能有所會意,給他發訊息的頻率減低了不少,但怎麼今天又突然給他發了一堆?

  褚冥漾一邊端起盛滿著湯的碗子一邊查看訊息,卻被上面的文字嚇得手上一抖,滾燙的熱湯全灑出來,燙得他的手背瞬間紅了一片。

  在廚房裡的白鈴慈聽見褚冥漾的慘叫聲後跑了出來,眉間的皺褶頓時深得能把蚊子夾死,「你怎麼會燙成這樣!」

  褚冥漾百口莫辯,正要去用冷水沖洗一下傷口的時候,門鈴響了。

  褚冥漾心裡叫糟,想起剛剛那些把他嚇得魂飛魄散的訊息,來者的身份顯而易見。但對方都上門了,他更是想不出理由去阻止白鈴慈開門,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白鈴慈把家裡大門打開,那個高挑的身影立刻映入褚冥漾眼中。

  「咦?冰炎,很久不見!」一見到是熟悉的孩子,白鈴慈頓時眉開眼笑。

  冰炎點了點頭,還把手上的餅乾小禮盒交到白鈴慈手上,「阿姨下午好,不好意思,打擾了,小小心意。」

  「你這孩子在客氣什麼!」白鈴慈又驚又喜,笑得眼角上的魚尾紋都跑出來了,「你找漾漾吧?他在,就是……哎,你可能要等他一下。」

  「老師怎麼了?」

  白鈴慈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無奈還是嫌棄,「他剛剛喝湯的時候不小心燙到了。真是的,都已經那麼大了,還這麼讓人不省心……」

  冰炎聽著白鈴慈的碎碎唸,眉頭輕蹙,「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喔,可以啊!」白鈴慈轉頭往屋子裡大喊道:「漾漾!冰炎來找你了!」

  躲在廚房裡的褚冥漾還在沖著手,沒精打彩地應了一聲。沒想到久違未見,就被冰炎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讓褚冥漾有些沮喪。

  果不期然,冰炎一進來,看著把手伸在水龍頭下、對著自己乾笑的褚冥漾,臉上黑得好比鍋底。

  冰炎沒有意外很久,因為在他剛認識褚冥漾的時候,褚冥漾就已經糊塗得常常受傷。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問道:「你家有燙傷藥?」

  褚冥漾下意識地訥訥回道:「我房間書桌下的第三個抽屜……」因為自己太常受傷,所以原本放在家裡藥箱的膏藥都變成他專用的東西。

  「嗯,弄好來房間上藥。」說完,冰炎便出了房間。客廳裡又傳來冰炎與白鈴慈交談的聲音,但都被淅瀝的水聲蓋過。

  皮膚被洗得冰涼,但很快又微燙起來,手背上全是火辣辣的感覺。褚冥漾自暴自棄地關上水龍頭,只能祈求不會起大水泡。

  待他出去的時候,冰炎已經不見了,客廳只剩下在看肥皂劇的白鈴慈。他沙發上的親生母親瞪了一眼,「還不趕快上去?你作為老師老是反過來被學生照顧,你欠人家那麼多人情看你要怎麼還!」

  褚冥漾當作自己沒聽見白鈴慈的話。

  褚冥漾慢吞吞地走向房間,即使他的步伐再小、速度再慢,客廳與房間之間的距離根本不遠,沒多久他就已經來到門前。

  『老師,你在家裡嗎?』

  『我有些事情想當面跟你說。』

  『我可以去找你嗎?』

  話是這麼說,還沒得到褚冥漾回覆的冰炎就逕自殺了過來,真有他的風格。褚冥漾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推開了房門,便見到他的學生正背對著自坐在自己的書桌前。

  一聽見開門聲,冰炎便轉身過來,手上還拿著一支燙傷專用的膏藥。褚冥漾掩上房門後坐到床上,自動往冰炎伸出他紅得刺眼的手背。

  冰炎臉上滿是不悅的神色,卻沒說什麼,沉默地接過褚冥漾的手,把膏藥輕柔地塗抹在那一片紅上面,神情是如此認真。

  褚冥漾想起上課時的冰炎也是這麼專注。

  冰炎其實修讀金融系,但因為對文學有興趣才剛好選修文學系的課程。那課程分為教授授課和作業分析兩部份,而身為助教的褚冥漾便是負責為學生們解答作業上的疑惑。

  褚冥漾自問不是有趣的老師,見到課堂上都是睡倒一片的學生時,雖然無奈倒也沒有太大的情緒,於是每次總是精神地聽課的冰炎便猶如萬綠叢中的一點紅,吸引著褚冥漾的注意力,遑論冰炎原本就有出眾的外貌。

  那雙炯炯有神的紅眸從來不因沉悶的講課而被睡意籠罩,永遠都緊緊地追隨著褚冥漾,一眨不眨的似是害怕錯過什麼。

  沒有老師會不喜歡勤奮好學的學生,褚冥漾也不例外。

  「好了。」

  冷清的嗓音喚回褚冥漾的思緒,只見手上披著一層薄薄的膏藥,清涼的觸感滲入了皮膚緩和著刺痛感。

  褚冥漾在臉上扯出一個笑容,「謝謝。」正想要把手抽回來,對方卻依然緊攏著五指,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褚冥漾向冰炎投以疑惑的眼神,發現對方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盯得他有點心裡發毛。

  「老師。」冰炎開腔打破了這片尷尬的沉默,「你在躲我。」

  「沒、沒有啊?我沒有躲你……」褚冥漾結結巴巴地反駁道,然而冰炎的語口是如此肯定,視線又是如此尖銳,沒多久褚冥漾便舉旗投降道:「……抱歉。」

  聞言,冰炎吐了一口很長很長的氣,「我是不是讓老師難堪了?」

  褚冥漾著急地道:「沒有!冰炎沒問題!這是我的問題——」

  褚冥漾語音未落,冰炎便接著問道:「那為什麼老師要躲我?」

  「就……沒……」褚冥漾不自覺地閃躲著冰炎的眼神。

  對此非常不滿的冰炎逼近了褚冥漾,褚冥漾逼不得已地在床上退後,直至背上貼上堅硬的牆壁,他驚覺冰炎的雙臂抵在自己的兩側,冰炎正以他寬大的身體築起嚴密的牢籠,扼殺了他所有逃走的路線。

  冰炎美得令人窒息的臉近在咫尺,褚冥漾甚至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息,鼻息間都是冰炎雄性的氣味,醺得他神智不清。

  「不許逃。」

  褚冥漾離冰炎太近,此時他終於看清冰炎眼底的精光,如獵人盯上獵物般深沉。

  褚冥漾茫然地看著自己那張被倒映在紅眸上的怯懦臉孔。

  冰炎的獵物是誰?

  是他嗎?

  「褚。」冰炎改變了稱呼,悅耳的嗓音帶上幾分危險的氣息,「我喜歡你。」

  低沉磁性的表白如一顆原子彈般在褚冥漾的腦袋裡炸開,炸得他差點連呼吸都忘記。

  褚冥漾不合時宜地想起白鈴慈剛剛跟他說的話。

  這下子他真的還不起了。

下、


  「褚冥漾!」

  「什麼!」耳邊炸開一聲大吼,嚇得褚冥漾喊了一聲。他哀怨地看著罪魁禍首,但對方是家裡的女王,他不敢抱怨,只好道:「姊,怎麼了?」

  「喊你那麼多次都不回應,在想什麼?」褚冥玥鳳眼一瞇,「思春呢?」

  褚冥漾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咳到褚冥玥看不過眼給他倒了杯水。喝完水順好呼吸的褚冥漾一邊脹紅著臉,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結結巴巴地道:「妳、妳在說、咳!說什麼……」

  「被我說中了?」褚冥玥哼笑著道,「看你這陣子都心不在焉的,今天還失魂落魄的……怎麼?我聽媽說那個白毛小子又上門了,他跟你表白了?」

  ……妳是鬼嗎?妳是鬼吧!怎麼全部事情都被妳知道了?自覺在褚冥玥面前猶如渾身赤裸的褚冥漾像遇上色狼的少女一樣雙臂護胸。

  褚冥玥冷哼一聲,美麗的鳳眼裡是滿滿的鄙視,「就只有你會那麼遲鈍,看不出那小子在追你。」

  又送早餐又送上學,瞎的都知道褚冥漾被追,只有褚冥漾才傻呼呼地以為對方單純抱著尊敬老師的心。不過這也是因為褚冥漾自小朋友不多,甚少感受到別人的好意,所以老是分不太清社交該有的距離。

  褚冥漾心中一懍,下意識地看向廚房,才想起白鈴慈出門見老朋友了,才低聲道:「那媽……」

  「觀望態度吧。」褚冥玥睨了弟弟一眼,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他的額頭,「我看你要怎麼報答我。」意即褚冥玥也替白鈴慈做了不少思想工作,他們的母親才沒出手阻止。

  不過也多虧那小子挺會哄白鈴慈開心的……褚冥玥在心裡嗤了一聲。

  「哦,那就好……欸不是!」發現自己差點被褚冥玥牽著鼻子走的褚冥漾清醒過來,警惕地坐直了身子,對姊姊發出嚴正抗議。「不對啊!妳怎麼說得一副我已經在跟他交往的樣子?」

  「有差別?」褚冥玥不以為意地揚眉。

  「當然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妳也沒跟我提過啊!」褚冥漾驀時像一隻炸毛的貓,大聲喊冤。

  「那又不關我的事,我插手幹嘛?該急的是那小子而不是我好不?」褚冥玥對弟弟的遭遇毫無同心情,反而涼涼地道:「所以現在被告白了,接受了?」

  褚冥漾心虛地縮了縮肩膀,「沒有……」

  褚冥玥饒有深意地哦了一聲,「所以拒絕了?」

  褚冥漾飄開了視線,又是搖了搖頭。
  
  可憐的白毛小子。熟知弟弟性格的褚冥玥毫不意外,褚冥玥不予置評,只是呵呵兩聲,呵得褚冥漾心裡發寒。

  有些迷茫的褚冥漾硬著頭皮問道:「姊,妳說我該怎麼辦?」

  「你還敢問我呢?敢情是我被表白?」意料之內,褚冥玥給了弟弟刀子般銳利的眼神,「你該問你自己吧,你對那小子到底抱著什麼想法?」

  褚冥漾想起那天冰炎在表白後對他說的話。

  『你不用回應我,也不用做任何事。』

  『但不要躲我。』

  『不可以躲。』

  『不許逃。』

  先不說冰炎不讓他回應,他自己也還沒想清楚要怎麼回應。

  褚冥漾無聲地嘆了口氣,幽幽地低聲道:「我不知道。」

  他這個直男明明應該只有NO的這個選項,他卻開不了口。

  是因為冰炎的態度過份強硬?還是因為害怕傷到冰炎?還是因為不想因拒絕了而失去一個關係友好的學生兼朋友?

  還是……

  他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

  「那你問我也沒有用,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實際在想什麼。」褚冥玥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決定不再理會鑽牛角尖的弟弟,端著自己的馬克杯便要回房間裡,「我看那小子耐性挺好的,追你追了那麼久還不放棄。你就慢慢想唄,反正只是浪費他的青春而已,你也沒什麼青春了,大不了繼續魯下去……喔,可是我不保證他不會有一天等不下去跑掉喔。」

  「姊!」褚冥漾有些難堪地喊了一聲,但褚冥玥已經關上了房間,沒再理他。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該思考什麼。

  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對冰炎臉紅心跳嗎?那不是因為他跟冰炎發生了過於親密的接觸,他才一時心裡有疙瘩嗎?還是思考自己為什麼對冰炎的表白感到如此躊躇嗎?明明是冰炎叫他不要回答的……

  還是他該思考,他之前的想法是不是都在自欺欺人嗎?

  其實他早就……喜歡上冰炎了?

  這個念頭像新生的幼苗破土而出,一發不可收拾地長成通天的大樹,滿載著情感的樹冠濃綠茂盛,佔據著褚冥漾整個心頭。

  褚冥漾捧著他無法降溫的臉,聽著耳膜因受到心臟的共鳴而震動,震得全身的血管都在突突跳動。

  他真的被掰彎了?



  『我在路上了。』

  褚冥漾看著手機上的訊息,不禁愁上加愁。

  冰炎說,要是褚冥漾再故意不回訊息、故意為了躲開他而說謊、或是故意跟他錯開時間,他就會再次踩上門。

  褚冥漾頭痛,當知道白鈴慈早就知曉這事時就更頭痛了,而冰炎本來就熟知他的行程——一個臭宅的生活就是規律得毫無變化,有心人隨便打探一下就能摸個清光,於是褚冥漾只能乖乖地交代自己的計劃。

  今天是褚冥漾習慣回學校自習的星期二,而褚冥漾車子壞了以後還沒買新的,於是報了暑修的冰炎自動請纓載褚冥漾回學校。

  午飯時間後,冰炎便來到褚家,而褚冥漾早就捧著他的安全帽在門口等人。

  冰炎自然而然地搶過安全帽,在褚冥漾想要說什麼時把一個小盒子塞到他的手上。褚冥漾低頭一看,眼睛都亮了起來。

  「你怎麼會買這個?」褚冥漾的口吻裡是掩蓋不住的興奮,但下一秒又有點納悶地問道:「你怎麼會知道?」

  「猜的。」趁褚冥漾不留神之際,冰炎已經替褚冥漾戴好帽子。

  他的確是猜的,畢竟褚冥漾沒有跟他說過自己愛甜食,但之前一起吃午飯的時候他就發現褚冥漾老愛多買一塊蛋糕,而且草莓起司蛋糕出現的次數最多。當他發現褚冥漾最近騎車經過一間有名的蛋糕店都會特別留意時,他便去查了一下那蛋糕店的菜單,現在不在草莓季裡,但新的起司蛋糕倒是有一款。

  當褚冥漾有了意識以後,他才察覺到冰炎真的對他很好,至少除了至親,不會有人那麼留意他關心他。

  冰炎說過,他不需要回應,是叫他像以前那樣心安理得地接受冰炎對他的好嗎?

  褚冥漾原本不自覺地微揚的嘴角緩緩下垂。

  他可以嗎?他憑什麼呢?明明有更多更好的人不是嗎?

  他又對冰炎付出過什麼?如果無法付出對等的感情,對冰炎不是很不公平嗎?

  「發什麼呆?」冰炎上車後敲了敲褚冥漾的安全帽,「上車。」

  「哦……」褚冥漾情緒不高地應了一聲,右腿一跨坐到冰炎的身後,機車隨即發動。

  雖然冰炎開車很穩,但機車一動還是會有些後座力,褚冥漾本能地抓住冰炎腰際的衣襬,待指端觸碰到對方壯實的腰間,才恍然想起他可以抓身後的把手。

  ……他真的太習慣親近冰炎了。褚冥漾抹了一把臉。



  二人之間的相處莫名地回復了正常。

  不知道是被麻木還是怎樣,褚冥漾不再因冰炎的舉動而一驚一乍,甚至有點回到以前的狀態,被動地接受冰炎的親近——會一起吃飯、會一起看書、會一起上學。

  這樣真的可以嗎——這個疑問在褚冥漾腦海裡留下的痕跡就像在沙灘上被海浪沖散的腳印,隨著時間的過去變得越來越淡。

  在不用思考也不用面對的情況下,褚冥漾漸漸地覺得說不定這樣的距離對雙方都是最好的,他的骨子裡終究有著消極逃避的因子。

  愉快的暑假過得飛快,眨眼間來到開學前的一個星期,剛好是各大學系舉辦新生營的時間。褚冥漾今天坐在窗邊,厚重的玻璃隔絕了嬉鬧聲,但這不妨礙褚冥漾把今天校園裡的熱鬧和少年少女們的笑臉完全看在眼裡。

  準備入學的新生在年輕的學長學姊帶領下於偌大的校園裡四處奔跑灑汗,摸索著嶄新的未來,整個學校裡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青春真好啊。已經把今天進度趕完的褚冥漾看著看著,嘴邊不自覺地微微勾起。雖然他在入學的時候因為肚子痛而沒能參加到新生營,但大學時期的他總算認識到幾個好友,所以那時候他自問過得挺快樂的。

  正當褚冥漾想些有的沒的時,桌上被調至靜音模式的手機無聲地震了一下。褚冥漾把手機解鎖,一看,果然是冰炎。

  『你在圖書館嗎?』

  褚冥漾回道:『對啊,下課了?』

  『嗯,我快到了。你在哪一層?』

  『不用啦,我下來就好。』

  發完訊息的褚冥漾迅速地收拾桌上的筆電和筆記,接著便趕緊下樓。

  八月下旬的太陽在午後變得異常毒辣,褚冥漾才剛接近門口便被撲面的熱風吹得想想縮回圖書館裡。一踏出門口,陽光刺眼等讓褚冥漾眼球一陣酸痛,只能半瞇著眼,然而他還是能第一時間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冰炎,和一個在跟冰炎聊天的棕髮女生。

  附近的學生都在分批行動,偶爾奔跑,偶爾集結在一起看著貼在柱上牆上或地上的紙張,明顯地在完成營隊的任務,而二人就站在學生的附近聊天。

  褚冥漾知道那個女生,她叫庚,跟冰炎一樣是選修文學系課程的金融系學生,也是其中一個跟他們去唱歌的女生。因為修讀一樣的科目,加上是年長一年的學姊,庚是少數冰炎會理睬的女生,可是褚冥漾鮮少看他們倆聊天聊那麼久。

  庚那張溫和漂亮的臉孔帶著微笑,大部份都是她在說,冰炎再偶爾插話兩句。然後不知道說到什麼,庚突然加深臉上的笑意,冰炎眉頭輕蹙,又說了什麼,然而對方的笑意並未因冰炎的話而減退半分。

  似是說不過庚,冰炎有些無奈,但唇邊最後還是勾起淡淡的弧度,兩片薄唇微微蠕動,庚隨即笑得雙眼都瞇了起來。

  褚冥漾沒少見過冰炎的微笑,這卻是褚冥漾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去觀察冰炎的表情。

  冰炎的臉很帥很好看,就是不愛笑,對著外人時特別冷酷,褚冥漾老想著要是冰炎多笑一點,大概會使更多女生著迷吧。

  雖然現在也不少。

  看著冰炎與別人有說有笑,褚冥漾想,挺好的,這麼好看的笑容就應該被多點人見到。

  本應是這樣的。褚冥漾有些茫然地撫上揪痛的胸口。

  他現在卻不想了。

  他居然想獨佔冰炎。

  褚冥漾恍然大悟。

  難道這一陣子對冰炎的那些所謂感覺只是佔有慾嗎?

  冰炎是如此傑出、冰炎的心意是如此厚重,要是他只抱有如此膚淺的情感,他還有資格留著冰炎嗎?


下、


  在褚冥漾愣怔之際,冰炎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他問道:「要走了嗎?」

  褚冥漾沒有回話,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冰炎。

  冰炎只當褚冥漾在腦殘,有些沒好氣地想輕拍對方的額頭把人喚醒,未料自己才剛往前,褚冥漾便退後了一步。

  冰炎一怔,總算察覺到褚冥漾的異樣。褚冥漾那雙深黑明亮的眼眸清楚地倒影著冰炎挺拔的身影,就像看見了那個使他著迷的誰一般的一心一意,然而壓抑的沉默卻讓不安在冰炎的心底如漣漪般泛開,並在觸碰到盡頭的時候反彈疊加。

  冰炎皺著眉,喊了一下自從表白以後就換上的稱呼:「褚?」

  被喊的褚冥漾緊抿著唇,雙手握拳,似乎在下著什麼決心。他的雙唇微啟,同時敲響了冰炎心中的警鈴。

  「別說。」

  褚冥漾一怔,不懂為什麼在自己說話之前,冰炎就好像已經猜到自己的想法。他不甘地再想開腔,誰知道冰炎又說了一次:「你什麼都不用說。」

  「為什麼?」褚冥漾搶著開口道:「你又知道我想說什麼了?」

  「沒什麼好說的。」顯然不想再給褚冥漾說話的機會,冰炎轉身就想走,「回去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褚冥漾急步走到冰炎面前,擋住了對方的去路,「你就不想聽聽我的想法?」

  「不想。」冰炎冷硬地別開了頭。

  褚冥漾覺得心頭被重擊了一下,又悶又痛,背上分不出是熱冷還是冷汗的水氣打濕了褚冥漾的襯衫,夾雜著酸意的怒氣如碳酸飲料中的汽泡般冒起再破開。

  「為什麼不想?萬一我真的不——」

  「不想!」冰炎大吼一聲,霸道地打斷了褚冥漾的話。

  附近的路人都被二人之間的吵鬧吸引了視線,但又因怕惹事而隨即快步離開。

  褚冥漾被吼得渾身一震,雖然他深知冰炎性格強勢,之前卻沒試過像現在這樣被對方的氣勢壓得連心跳都漏掉一拍。

  這樣的冰炎,就像受到威脅而張牙舞爪地恫嚇敵人般的猛獸。

  他在怕什麼?

  一個念頭從腦海深處竄出,讓褚冥漾有些茫然,有些難以置信。

  「你就寧願這樣毫無結果地追著我……」褚冥漾語速被放得很慢很慢,「也不要被我拒絕?」

  冰炎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垂下了眼簾。空中厚重的雲朵飄過,遮住了明媚的陽光,陰影落在冰炎俊美的臉上,讓他的表情顯得更陰晴不定。

  冰炎的沉默回應了褚冥漾的問題。

  他覺得荒謬得讓他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於是扯出了一個極為難看的笑容。

  冰炎比他想像中更喜歡他,喜歡到自欺欺人都要待在他身邊。

  明明是一個如此高傲的人,明明是一個從來恣意的人,卻因為喜歡上他而變得小心翼翼。

  他憑什麼得到這一份的喜愛?就因為他那半桶水的感情?

  「對不起……對不起……」窒息感襲向褚冥漾,使他不住地抽氣。他一步又一步地退後,逐漸拉開了跟冰炎之間的距離,「我想冷靜一下……」

  「褚……」冰炎喚了一聲,聲音又輕又低。

  「不要叫我!」褚冥漾抹了一臉滿是薄汗的臉,叫道:「不要過來!」

  褚冥漾的叫喊彷彿是帶有力量的定身咒語,把冰炎釘在了原地,使他無法動彈,然而黏在褚冥漾身上的視線灼熱得像是要把褚冥漾燃燒殆盡。襯衫濕得能扭得出水,褚冥漾又是連連走開了幾步,直到發現冰炎真的一動不動,他才逃難似的急步跑離冰炎。



  暑假過得有多舒爽,最後一個星期就過得有多煎熬,褚冥漾連學校都不回了,除了吃飯跟洗澡,整天都悶在房間裡足不出戶。

  躲在被窩裡的褚冥漾在書桌上摸了摸,直到拿到他的手機。褚冥漾用被子緊密地包裹著自己後,才把手機按亮,螢幕發出的刺眼光芒照亮了被窩,和他那張憔悴的臉。

  沒有新訊息。可能因為失望太多次,對於期望再次落空,褚冥漾已經有點麻木。他木然地划著臉書,然而沒划多久,睡太多的眼睛乾澀得發酸,他只好把手機隨手一丟,又想直接悶頭大睡。

  跟冰炎分別之後的頭一兩天,冰炎還有斷斷續續地找他,他都沒有回,結果冰炎現在就像放棄似的沒有再聯繫他。

  明明是他先把對方推開,他到底還在期待什麼?褚冥漾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非常可恥。

  褚冥漾把棉被收攏了些,正要凝聚睡意之際,房間被人打開了。

  「褚冥漾起來!你看你整天宅在家裡,像什麼樣子!」白鈴慈生氣地掀開棉被,猝不及防地把裡頭的人曝露在空調大開的房間裡,讓褚冥漾猛地抖了一下,「沒事做的話就幫我做家務!別只管浪費家裡的電費!」

  褚冥漾一怔,任由白鈴慈像拎小貓一樣把自己拎了起來。

  倒不是他不想做家務,而是他自小衰運旺盛,以前幫忙的時候不是被刀割到手,便是在擦地時滑倒摔傷,因此褚冥漾一直被禁止做家務。

  褚冥漾無法違抗母親大人的命令,只好乖乖地替白鈴慈當跑腿,甚至還要幫忙做飯。

  只是褚冥漾根本沒有入廚經驗,即使在白鈴慈的教導下,不知道為什麼做出來的飯菜味道還是怪怪的。

  這天晚上,白鈴慈才吃完一口番茄炒蛋,臉上便是一沉,「你怎麼會把蛋炒得那麼焦?」

  「我有按照妳教我的方法啊……」褚冥漾不可置信地跟著吃了一口,焦掉的味道果真幾乎完全蓋過番茄的酸味,瞬間傳遍味蕾。

  「你肯定有什麼做錯了……真是的,我只是少看了一眼,調味也不對。」」白鈴慈沒好氣地又吃了一口番茄後道,「明天我再教你一遍。」

  「可是——」

  白鈴慈瞪了一眼褚冥漾,瞪得他把所有的抗議都爛在肚子裡。

  飯後,白鈴慈到廚房裡洗碗子,留下褚冥漾在客龐裡剝著橙子。

  在旁邊看電視的褚冥玥嫌棄地睨了一眼被褚冥漾抓成一團團爛肉的橙子,隨手拿了一塊比較完整的橙肉來吃,「你怎麼會把橙子剝成這個鳥樣子?」

  「我沒留指甲,很難剝啊……」褚冥漾一邊用衛手紙把手擦乾淨,一邊嘀咕道,「妳們明知道我做不好,還硬要我來……」

  「要不是你在家裡太頹廢,媽會這麼逼你?」褚冥玥吞下口中的果肉後,冷哼道。

  他果然又讓人擔心了。褚冥漾無聲地嘆息,道:「好啦,反正我也快開學了,妳們就不用讓我做家務了吧……」

  「為什麼不用?」褚冥玥不以為然地反問。

  「為什麼要?」褚冥漾詫異地問道。

  「以為可以在家裡當個蛀米大蟲?」褚冥玥冷笑著扭住褚冥漾的耳朵,「想也別想。」

  「欸不是痛痛痛痛——」褚冥漾痛得臉容扭曲,齜牙咧嘴地道:「還不是因為我都學不好!我只是不想委屈妳們啊!」

  「我們有介意過嗎?媽都手把手教你了,真不想委屈我們,你就好好學!」褚冥玥顯然不接受弟弟的抗辯,揪住耳朵的力度加大,待揪得褚冥漾不住地哀號後放手,「覺得自己做不好的話,你應該要努力做得更好,而不是逃避,懂嗎?」

  褚冥漾睜大了眼,嘴巴微張,這副樣子說有多蠢就有多蠢。自己在講話,結果這個蠢材居然還敢腦殘,褚冥玥氣得一掌巴在褚冥漾的天靈蓋,「在跟你說話呢!在發什麼呆!」

  「啊!好痛!啊!我知道了!」褚冥漾被打得淚水狂飆,卻沒有像平常那樣縮成一團,反而亢奮地站了起來,臉上又哭又笑,滑稽得很。

  「……你在發什麼神經?」突如其來的超展開讓褚冥玥皺起了秀眉,她有點跟不上弟弟的腦迴路。

  褚冥漾卻像沒聽到褚冥玥的話似的,碎碎唸著不知道些什麼,猝不及防地欺近姊姊共用力地把對方緊擁入懷。

  「謝謝姊!我會努力的!」

  沒想到對著自己時從來有點怯懦的弟弟會突然來這麼一齣,褚冥玥難得有點反應不過來。待她回過神來,褚冥漾已經飛奔回了自己房間。

  「嗯?漾漾怎麼了?」才剛從廚房出來便見到褚冥漾一反這幾天行屍走肉的模樣,白鈴慈疑惑地湊到女兒旁邊問道。

  「誰知道?」褚冥玥聳了聳肩,又往嘴裡塞了一塊橙肉。



  一回到房間,褚冥漾便急不可待地拿過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很久的手機,並迅速地給冰炎發了個訊息。

  『我想跟你認真談談。』

  褚冥漾覺得自己真的很任性,不管是之前跟冰炎的相處,還是現在,但他忍不住了。

  看了一眼窗外深黑的天色,褚冥漾連忙補充道:『明天下午你有空嗎?明天不行的話後天也行,大後天也行。』

  又想起那天冰炎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褚冥漾加了一句:『要是你不跟我談,以後我們都別再見面了。』

  這一句一發送,他就立刻收到回覆:『明天可以。』

  這個人怎麼……

  褚冥漾忍著心中的酸意,跟冰炎確定過明天碰面的時間跟地點後,便在床上滾來滾去,滾到差點連澡都忘記洗就直接睡著了。

  想通了佔在心頭上的一件大事,褚冥漾久違地一夜無夢,也總算沒有頂著一雙熊貓眼去見冰炎。

  翌日,二人在下午茶時間約在學校附近的一間咖啡廳。由於新開張,加上位置不明顯,所以現在的人流不多,於是十分適合作為他們今天見面的場所。

  雖說昨晚已經想通了,也知道自己該怎麼跟冰炎說,但一起床,褚冥漾還是覺得如坐針氈,按捺不住地提早了不少出門,到咖啡廳的時候,離跟冰炎約定的時間早了大半個小時。

  褚冥漾走進咖啡廳,左右張望,正要找一個好位置坐下等待冰炎時,卻在咖啡廳的角落看到那抹銀紅的身影。

  冰炎手邊放著褚冥漾那天留在他機車那的藍色安全帽,和一本好比磚頭的參考書。冰炎很愛看書,也不喜歡無所事事,所以他隨手都會帶著一本書,只要他閒下來又沒有在睡覺便會看書。然而現在的冰炎沒有看書也沒有睡覺,而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被他捧在手裡的馬克杯。

  冰炎在發呆?

  「先生,幾位?」一名侍應見褚冥漾站在門口,便主動前來詢問道。聲音不大,卻足以傳到咖啡廳的角落,讓冰炎抬起了頭,看向門口的方向。

  褚冥漾對上冰炎的視線,對方眼底下的兩片烏青在白皙的臉上異常顯眼,但依然未減眼神裡的凌厲半分。

  「我朋友在了。」褚冥漾應付過侍應後深呼吸一下,然後走到冰炎面前坐下,「怎麼這麼早?」

  「還好。」冰炎早已端正了坐姿和臉上的表情,就是口氣有點生硬。

  褚冥漾也不在意,正要再開腔,侍應便向他遞了咖啡廳的菜單,褚冥漾只好先快速地巡視著菜單,然後點了一份起司蛋糕和一杯冰可可,而冰炎也點了一杯新的咖啡。

  「你還沒吃午飯吧。」看著冰炎有些蒼白的臉色,褚冥漾的口吻是如此肯定。沒聽到冰炎的反駁,他眉頭一皺,然後跟侍應說:「再要一份總匯三明治。」

  待侍應遠去,二人之間又陷入一片沉默。褚冥漾的視線不禁亂飄,心想果然還是有點緊張,正思忖該如何開始話題時,目光落到冰炎手裡的殘留咖啡污漬的空杯子上,而對方的指腹正徐徐地摩挲著杯子的邊緣。

  只要冰炎在思考,他的手指都會有些小動作,有時候是敲著桌面,有時候是摩挲著書角。

  冰炎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在聽到冰炎的回答時,褚冥漾才知道自己心中的疑問不小心從口中漏出來了,只能尷尬地抓了抓自己柔軟的瀏海來遮醜。

  好吧,既然如此,他只能順著說下去:「我這幾天都在想你的事情。」

  「……嗯。」

  褚冥漾看了一眼冰炎在咖啡杯上收攏並用力得發白的指尖,然後抬眼直視著從未因不安而視開過視線的年輕學生。

  他的學生即使面對內心的焦慮仍然勇往直前,他又有什麼理由去逃避?

  褚冥漾有些靦腆笑了笑,自然而然地開腔道:「我清楚你的心意了,謝謝你喜歡我。我想了很久,但我還是——」

  話說到一半,侍應端著一杯檸檬水放到他們的桌上。被打斷思路的褚冥漾跟侍應說了聲謝謝後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冰炎身上,只見對方冷靜自持的表情驀然出現了一絲崩裂,依然堅持看著褚冥漾的紅眸因動搖而微微放大。

  呃,他說錯什麼了嗎?

  褚冥漾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我說到哪……嗯,對,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對你……是不是像你對我的那樣。」

  到現在,他還是不能百分百確定自己對冰炎的感情是不是戀人之間的喜歡,抑或只是對朋友的佔有慾。

  說著說著,褚冥漾原本清晰的思緒混亂起來,想過很多很多遍的說辭被忘個清光,連帶口裡也變得支支吾吾,「但我就……看著你我就……不知道為什麼會臉紅……你懂的,就那些反應啦……」

  會因為冰炎太帥而臉紅心跳、會因為冰炎不吃午餐而生氣、會因為冰炎的舉動而心神不穩、會因為冰炎的不在而徹夜難眠。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個筆直到不行的直男,而這些反應都不斷地把他的臉打得又腫又痛。

  「即使不一定……百分百是那種感覺,但我想我對你是有好感的……至少我不會對其他朋友有一樣的反應。」親口承認這件事還是讓褚冥漾有點困窘,他幾乎要把十指扭成麻花,「我知道這麼說我很卑鄙,不過我也想努力……努力對你好,變得更喜歡你……」

  也許他現在不夠好,也許他的感情現在模糊不清,也許現在這樣對冰炎來說不公平,但他還是想試試看。

  「所以我可以……當你男朋友嗎?」

  終於把話都說完,褚冥漾紅著臉看著冰炎,剛才只顧著說的他現在總算有心思去觀察對方的表情。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居然覺得精明的冰炎此時臉上居然帶著一絲茫然。

  冰炎的反應並不在褚冥漾的預設範圍內,褚冥漾只好連忙一口氣把整杯檸檬水灌了進去壓壓驚。沒想到還沒成功壓驚,冰炎忽爾單手扶額,亂了他額前的瀏海,富有骨感的大手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嚇得褚冥漾更驚恐了。

  「冰、冰炎?」

  冰炎依然掩著臉,搖了搖頭,「我以為……」

  「以為?」褚冥漾一怔。

  冰炎的肩膀微微一垮,「你要拒絕我。」不然他都不會把褚冥漾的帽子帶過來了。

  冰炎的聲音太低,驚魂未定的褚冥漾一時之間運轉不過來,下意識地問道:「什麼?」

  「沒什麼。」冰炎的五指在額前一梳,放下了手,那張絕美的臉孔又是一貫的高傲。

  腦裡糊成一團的褚冥漾搞不懂冰炎的心理變化,只能有點忐忑地問道:「那你……怎麼想?」

  冰炎挑眉,並沒有即時回答,臉上好整以暇,沒有因為在二人之間瀰漫的靜默而感到一絲不自在。

  這怎麼看都是要被拒絕的節奏啊!就在褚冥漾急得快哭的時候,冰炎倏地從椅子上站起傾身,於是褚冥漾眼睜睜地看著冰炎的臉孔在自己眼前無限放大,就在視線被對方完全佔據之際,一個濕熱柔軟的觸感蜻蜓點水地落在他的唇上。

  待冰炎泰然自若地回到座位上時,褚冥漾又發現周遭的食客偷偷看著他們竊笑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冰炎幹了些什麼。

  冰炎心情極好地勾起了嘴角,「你覺得我的答案會是什麼?」

  臉上紅得像熟掉蝦子一樣的褚冥漾狠瞪著厚顏無恥的冰炎,然而當侍應一臉笑瞇瞇地捧著餐點過來的時候,褚冥漾羞得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他怎麼就會被這個惡劣的小子掰彎了?褚冥漾忿忿地喝著冰可可,臉上的熱度良久都未能退下來。

  算了,彎了就彎了,還可以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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