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冥漾受傷了,卻不是因為任務。
 
冰炎會發現,已經是他從任務回來幾天後去醫療班回診時的事情。
那次的任務有點棘手,還好在他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計謀下總算順利完成,雖然來到醫療班的時候,他身上的傷跟濃重的血腥味讓大家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當時以防萬一,提爾親自處理他的傷口,身旁跟著的助手是個新面孔,看著非常年輕,感覺比他小好幾年,一看到他浴血的模樣就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拿著紗布的手都在輕顫,比他看起來更慘不忍睹。
冰炎嘆了口氣,著實有些厭煩這樣的目光,在提爾問症的時候忍不住有點煩躁地隨口說:「哪有那麼嚴重?我不痛……就說不痛了,苦著一張臉幹嘛?」
再痛的他也忍過去了,這算得了什麼?
 
在醫療班裡休養了幾天,傷口早已癒合,本來被繃帶完全包覆的皮膚再次曝露在空氣中,雖然還殘留淡淡的疤痕,但冰炎不以為意,他本來就不是注意外表的人,而且提爾那變態都會擅自幫他除疤。
於是當提爾拿著兩罐特製膏藥經過的時候,冰炎便要抬手把人嵌在牆上。
「這才不是給你的。」誰知道提爾護著膏藥,對他吐舌做了個鬼臉,「是你家那位要用的。」
 
提爾的口氣噁心得讓冰炎想揍人,但又隱隱感覺到對方提及的人是誰,於是他確認般道:「……哪位?」
「還有哪位?漾漾小朋友啊。」提爾無奈地攤開了手,「你是裝傻還是——」
「褚受傷了?」冰炎有些強硬又焦急地打斷了提爾的話,「傷得重嗎?什麼時候的事情?他在醫療班?」
「你先冷靜一點……他沒什麼事啦,跟你相比好多了。而且這裡可是醫療班,你還活著,小朋友怎麼可能有事?他是在你睡在這裡的時候過來的,不過拿了藥就走了……真是跟你一樣的德性。」把激動地彈起來的冰炎按回床上的提爾涼涼地道,滿是調侃,「我還是希望他不要學你啦,你們到底怎麼能忍住皮開肉綻的痛楚?是出什麼任務非得這樣傷害自己?」
 
不知道提爾提到什麼關鍵字,冰炎難得露出愣怔的表情,倏地陷入沉默。提爾本以為冰炎只是無法反駁,便要準備結束話題,卻聽冰炎低聲道,像是喃喃自語。
「……他沒有。」
「什麼?」
「他這幾天……沒有任務。」
「怎麼?說不定臨時有任務你不知道啊……」提爾本是漫不經心地回道,卻因思及什麼而一頓,然後富有深意地呵呵笑了,果不其經接收到冰炎凌厲的狠盯,「你瞪我也沒用啊,漾漾又不是因為我說謊而受傷的。」
「廢話嗎!」冰炎生氣地把枕頭砸向提爾。
提爾哈哈地閃躲冰炎的攻擊,毫不在意對方的臭脾氣,「在意的話去問清楚啊,說不定漾漾真的只是在任務裡受傷?」
冰炎嘖了一聲,也不理提爾,逕自走出了醫療班。
 
是啊,褚冥漾有可能是因任務而受傷。
才不是因為喜歡上愛說謊的人才受傷。
 
守世界是一個不公平的世界。
說謊的人會免於懲罰,相反,疼痛與傷痕會落在深愛他們的人身上。
多麼的不公平。
但所謂的愛又何來公平?付出一定有回報嗎?
喜歡了誰,誰又一定會喜歡你嗎?
身上從來不出現不知明傷口的冰炎在偷看到小學弟背上俐落得不自然的傷時有些冷靜地想:不,不一定,褚冥漾現在就喜歡上別人,對他的感情一無所知。
 
冰炎是趁著褚冥漾睡覺的時候潛進去對方的房間的。
對於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他嫌棄萬分,也想出一百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來阻止自己,可當他回過神來,他已經坐在床浴,躡手躡腳地掀起褚冥漾的衣襬,看到在光滑皮膚上的一道道猙獰疤痕。
這個痕跡,只能是……
再多的心理建設也阻止不了無法再自欺欺人的半精靈心裡一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復原傷口花費太多體力,背對床邊微微蜷縮的褚冥漾睡得很熟,不管是柔軟的床舖有一塊陷了下去,還是有人不著痕跡地接近與離去也無知無覺。
 
對於冰炎之後的越發疏離,褚冥漾似乎也無知無覺。
他們似乎維持著與往常一樣的相處,褚冥漾依舊會在每個早上跟冰炎借浴室,冰炎依舊會在褚冥漾腦殘的時候毫不留情地如對方的天靈蓋一個巴掌。
一切如常,只有冰炎知道自己會在目睹那些或深或淺的傷口時,微不可見地移開目光,強行穩住動搖的瞳孔。
 
日子莫名地過得有些煎熬,直到他又要暫時離學院,儘管這次不是因為任務。
即使遠在千里之外,兩族從來也不吝嗇對冰炎表達思念之情。在確認局勢安穩後,為了能讓兩族特別是兩位居於王位上的孫子控能只冰炎見上一面,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輪流在冰牙族與燄之谷舉辦宴會。
冰炎已經很習慣收到宴會的邀請,卻意外這次連褚冥漾都會收到,說是想好好道謝這個為了保護學長連性命都可以不要的小妖師。
 
出發的途中只有他們倆。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獨處,冰炎卻不知為何如坐針毯。他聽著褚冥漾一直跟他聊些有的沒的,小心翼翼地調節著自己的聲音使他聽起來跟平常無異,拚命壓抑著幾欲衝口而出的疑問。
到底是誰?
是誰那麼幸運得到褚冥漾的鍾愛,卻又不知珍惜地以謊言傷害這個人?
那個人知道自己那麼混帳嗎?
不知道第幾次確認對方身上沒有出現新傷口的冰炎在褚冥漾看不見的角度用力地呼吸,舒緩胸腔的悶痛。
褚冥漾有了喜歡的人。
他還要肖想什麼?
冰炎滿懷心思,也無阻這次冰牙族舉辦的宴會順利完成。
難得來到冰牙族,月凝湖可謂冰炎必去的地方。作為冰牙族所守護的世界脈絡,即便是精靈們也無法隨便進出,但當褚冥漾提出想一同前往的要求時,冰炎喉間一哽,失去拒絕的最佳時機,不小心就答應了。
人總抱有私心,精靈與獸王之子也無法免俗地想帶著喜歡的人去父母安眠之處。
 
路上,一反從學校出發時喋喋不休的模樣,褚冥漾非常安靜,而冰炎本就寡言,兩人難得同時無語,只有窸窣的腳步聲劃破沉靜的空氣,待兩人來到月凝湖時,狀況並沒有任何改變。
冰炎也不在意,反而偷偷地在心裡感到滿足。
他與褚冥漾沿著湖邊繼續走,眼角餘光看著湖水折射出變幻的波光,透明的冰地森林彷彿映出接通世界的脈絡,長髮在大氣精靈所帶動的微風中揚起弧度,如灼焰的眼眸因柔和的碎芒而降成一個更為溫柔的溫度。
待他們走到埋在冰地裡的冰墓前,冰炎在心裡輕嘆一聲。
雖然有點卑鄙,但他還是把褚冥漾帶到這裡了。
 
「學長。」
冰炎以為他們要緘默至這趟旅程的結束,不料旁邊的人忽然開口。他轉向了褚冥漾,並在那雙亮著一片冰晶碎芒的黑眸裡看見了世界。
「你痛嗎?」
冰炎一怔。
怎麼樣的痛?
受傷的痛?寂寞的痛?無助的痛?失戀的痛?
但不管是哪種痛——
冰炎搖搖頭,「不痛了。」
他習慣了。
 
清冷的空氣滲進一絲血腥,與純粹寧謐的環境如此格格不入。
冰炎先是詫異在這個淨化之地怎麼可能出現血腥,而後因氣味的來源而錯愕地睜大了眼。
月凝湖裡沒有一點聲響,風聲草聲不知因何故而沉默,於是那一絲絲細微皮肉撕裂的聲音彷彿在冰炎的耳邊響起一般清晰,像是爬過冰炎的頭皮一般使他發麻。
有嫣紅的花在褚冥漾的白袍上徐徐綻開,姿態極為妖異豔麗,在純白的世界裡顯得格外刺眼,也映得褚冥漾的臉色分外蒼白。
褚冥漾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哀怨,似乎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問那個如同表露心跡的問題,可都問出口了,他只好道:「你又在說謊。」
又在說謊。
冰炎一時無語,彷彿在無聲質問褚水漾怎麼會知道,但一對上褚冥漾的目光,他便得到了答案。
我這麼喜歡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在說謊?
我這麼喜歡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在痛?
 
兩人在王子與公主的墓碑前輕輕相擁,褚冥漾想要掙開,卻被冰炎強硬地按住,但又因為顧慮他身上的傷而只能放輕力道。被褚冥漾總是戲謔暴力狂的人最不擅長這事,結果環住褚冥漾的懷抱添了幾分不自在的僵硬,引得懷中的人笑得肩膀發抖,又因牽動到傷口而嘶地叫了一聲。
「別轉移,被我發現你就死定了。」
被警告的黑袍悻悻地在手上換了個法術,傷口在忽明忽暗的光芒下慢慢癒合,獨留一朵紅花在褚冥漾的胸膛上留下最美麗的殘影,卻戳中纏繞冰炎許久的痛處。
終於知道折磨褚冥漾的兇手是誰,冰炎感到特別愧疚,然而不善辭令的他只能說出蒼白的道歉:「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褚冥漾的臉色因冰炎的治療術法變緩緩恢復過來,儘管他的神情依舊納悶。
要是他知道,他就不會暗自害怕為冰炎帶來困擾而強行忍耐。
那很痛的你知道嗎王八蛋!
 
像是聽到褚冥漾的腹誹,冰炎有些緊張地問道:「還很痛嗎?」
褚冥漾微啟雙唇,而後變了個形,一臉不甘心的模樣,「還有點……雖然我真的很想說謊看看,讓你知道我平常有多痛。」
「可是我平常就不愛說謊。」
我捨不得愛我的人痛。
褚冥漾撇開臉,抱著冰炎不滿地哼聲,直到對方再三答應以後不再說謊以後,才大發慈悲地再次轉向冰炎,任由對方珍而重之地吻上自己的唇。
 
不摻雜一絲謊言的親吻。
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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