桜の心臓抜く
 
 
 
  三月,櫻花漫天,滿載少年人相思愁緒——
  「應該是這樣吧?櫻花季這麼浪漫!」高大的熊貓手上揮動著剛剛校長親自頒給他的畢業證書,在提起人類少年少女的某些習俗時特別興奮,有飄落的花瓣因他誇張的動作畫了一個優美的弧度,「人類不是都會在畢業時拿著自己制服上的第二顆鈕扣去跟心上人表白嗎?你們也該表白表白了吧?」
  「畢業後都要各奔前程了,誰會在分離的時候去表白?」禪院真希淡淡地瞥了胖達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對方莫名其妙的幻想,「而且我們學校裡就只有那麼幾個人,是要對誰表白?」
  「妳可以考慮一下憂——噗!」
  「想打架可以直說,胖達。」

  畢業代表著離愁別緒,但對於他們而言卻不太一樣,畢竟同為咒術師,在不久的將來一定還會有不少見面的機會,相對來說,也不只有畢業才能讓他們分離,或是陰陽相隔。
  不過這並不妨礙大家如同一般的學生享受畢業時的最後歡樂。看著自己的同學們不知為何到處亂竄地打了起來,在旁看戲的乙骨憂太忍不住笑了起來,連帶眼底的烏青也淡了一些,儘管笑意並不到底,也滲雜了一點不純然的思緒。
  他對與自己一同湊熱鬧的狗卷棘道:「你有待會聚餐的烤肉店地址嗎?」
  「鮭魚。」
  「能發我一下嗎?」
  狗卷棘聞言低頭從口袋裡拿出手機,並在乙骨憂太查看接收到訊息的同時道:「明太子蛋黃醬?」
  「嗯,還有個地方要去,我晚點會自己到烤肉店找你們。」讀懂了狗卷棘的話,乙骨憂太笑道:「麻煩你幫我跟他們說一下。」
  「鮭魚。」狗卷棘點點頭,然後又拍了拍乙骨憂太的肩膀。
  經過好幾年的相處,乙骨憂太已經能從同學的眼神與肢體動作了解對方的意思,就如同狗卷棘如何看透他心裡有事。乙骨憂太有點無奈地嘿嘿笑了,沒有隱瞞,也沒有坦白,只是跟狗卷棘來了一記打氣的擊掌,「我很快就跟上。」
  畢竟他想,他的表白不會花很多時間。
  就如那一瓣櫻花般,來不及佔據任何人的回憶便凋零在空中。



  實際上,乙骨憂太並沒有花一分一秒在表白上。
  他最後選擇不去跟五條悟表白。
  什麼都沒做的乙骨憂太有點提不起勁,於是決定回到自己已經收拾完畢的空房間裡放空一會。他坐在帶不走的床墊上,端詳著掌心上的鈕扣。
  從制服上摘下的第二顆鈕扣。
  為了給予學生最低限度的保護性,咒術高中的制服做得有一定的質感,金屬的鈕扣頗有份量,儘管要不是乙骨憂太把它拆下來,他也不知道原來一直嵌在制服上的鈕扣這麼重。
  也不知道他的決定沉重得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乙骨憂太叫了一聲,稍稍洩出胸膛裡的鬱悶,便倒在床上。
  眼角餘光飄過一抹粉色,讓本已把半張臉埋在床上的少年轉頭看過去,只見窗外的櫻花紛紛揚揚,精巧的花瓣永無止境地落下,被窗戶所限制的視野裡盡是嬌氣的顏色,於是他只能從斑駁中窺探幾分天空原本蔚藍的面貌,與把一片無盡碧天照得更亮麗的日光。
  乙骨憂太卻因而聯想到的那個下雨天。
  那個夏油傑挫骨揚灰的下雨天。

  幾個月前,在動員全部的咒術師、經歷了數場震擺世界脈絡的大戰,夏油傑連同回歸的大腦被正式封印。
  經過家入硝子的處理後,夏油的遺體在一片空寥與無數封印咒術的重重包圍下被火化,成了慘淡死白的骨灰。
  數不清失去了多少同伴、記不清他們以如何淒慘的模樣死去,眾人提到夏油傑的名字時都多少流露出厭惡與憤慨,遑論要去見證他的肉體如何化為灰燼。
  唯獨五條悟例外。
  五條悟是唯一一個出席火化的人,唯一一個親自送摰友一程的人。
  當時得知此事的乙骨憂太撐著傘,默默地站在咒術高專的門口等待。褲管全濕,沾了水氣的髮梢貼在頸脖,耳邊有嘩啦的雨聲相伴,少年在原地站了大半天,直到皮膚略為失溫,他才等到從咒術房走出來的五條悟,然後為準備步入雨中的對方撐起了寬闊的傘。
  因頭頂的傘而滴水不沾的五條悟拍了拍墨黑的腦袋,指尖微涼,臉帶懷緬的笑。
  握著傘柄的五指不動聲色地緊攥至發白。

  乙骨憂太一直追逐著五條悟。
  這個男人強悍得不講道理,甚至介入了他的生命,硬生生把他從必死的命運之流中撈了回來。
  他為他注入了嶄新的生命。
  於是他努力抬頭生存,努力追上男人的步伐,努力成為能與男人並肩作戰的咒術師。
  然而當他終於趕到五條悟的身旁,吃力地在追趕的同時從側面打量著對方雙眼裡的倒影,他就明白了。
  五條悟此生唯一的摯友、此生唯一能超越靈魂的存在,只有夏油傑。
  又怎麼是他所能追得上?

  原本打算告白的衝動也只是想給自己這幾年來的念想一個交代,但乙骨憂太一轉念,還是覺得把一切美好停留在幻想之中好了。
  過了這些時間,就算成了特級的咒術師,骨子裡的那些消極與逃避因子還是無法消弭呢。他認命地想。
  還好他也是個很會與沮喪共存的人,沒多久便收抬好情緒,正要起來出發烤肉店,才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正抱胸靠著門板看他。

  乙骨憂太嚇得從床上霍然彈起,手上一抖,鈕扣應聲落地,滾進床底的縫隙。可他眼下管不了太多,平伏不下來的心跳打亂了他說話的節奏:「五、五條老師?你你你怎麼在這裡?」
  「他們跟我說你不知道要去哪裡,晚點才自己去烤肉店。我擔心可愛的學生有危險啊,便來找人了。」
  「這裡是咒術高專耶,哪裡會有危險?」乙骨憂太意圖後退拉開與走向他的五條悟之間的距離,卻絕望地發現身後便是床舖,哪有他後退的空間。他心虛地垂首,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瞪著那雙長腿往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我、我現在就要去烤肉店了,老師不用擔心……」
  「好啊,那就一起去吧,不過……」五條悟爽快地應了,可目光隔著深黑的布條往下巡視,直至來到乙骨憂太的胸前。

  「鈕扣怎麼壞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
  乙骨憂太心裡咯噔一下,欲蓋彌彰地微微側身,儘管他知道這不足以躲開五條悟的視線,「就、就壞了……」
  「掉到哪裡了?」五條悟漫不經心地伸出了手,替乙骨憂太整理因為失去鈕扣而鬆開的衣襟,「剛剛不是還拿在手上看嗎?」
  被一語道破的少年渾身一僵,下意識抬起了頭,才發現雪色的白髮近在眼前,呼吸若即若離地拂過他的臉。無數的炸彈在心裡炸出刺眼的花火,乙骨憂太幾乎要從五條悟的面前彈跳逃開,但他還來不及付諸實行,五條悟就把手中的小東西拼到了白色衣襟上掉出棉線的破口上,「欸,我現在沒有針線在手,要怎麼幫你把衣服修好呢?」
  瞠大的瞳孔因震驚而顫動,乙骨憂太一從指間瞄到那東西的邊角,就知道那一定是制服的鈕扣──還是出自他身上不知滾到哪裡去的鈕扣。
  誰知道五條悟好像還嫌乙骨憂太的心臟跳得不夠快,於是輕快地笑著道:「那就不要修好了,鈕扣歸我。」
  乙骨憂太有感錯愕與驚慌已經多到從心房滿溢而出,他下意識就想搶那鈕扣,沒注意到自己與對方之間只有一層薄得可有可無的空相隔,「老師、把它還給我——」
  「為什麼?」即使乙骨憂太的身板已經抽高了不少,離五條悟的190公分還有點距離,於是五條悟只是抬高了手,便能輕鬆讓少年完全夠不著,「你有這麼喜歡這個鈕扣嗎?還是說——」
  五條悟驀然低頭,即使矇住眼睛依然沒有減去半分俊俏的臉孔在乙骨憂太的視野裡恣意放大,似笑非笑的薄唇湊得極近,在唇齒間打滾的氣息好比親吻。

  「因為它是最接近心臟的那個鈕扣,所以你不能把它給我?」
  有那麼一瞬間,乙骨憂太忘記了呼吸。

  「把它拿下來了,是因為想要給誰嗎?」
  想給你啊,老師,我想把我的心給你。
  「沒有的話,給了我如何?」
  可是不行啊,因為老師已經——
  「哦、對了,這個習俗應該也需要回禮吧?」五條悟自顧自地說,然後俐落地把衣服上的第二顆鈕扣拔了下來,趁著乙骨憂太沒能反應過來之際把它硬塞到他的手上。
  明明是跟自己的鈕扣一樣的材質,乙骨憂太卻覺得掌心快要被那一小塊金屬燙傷。他下意識想收攏五指,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連虛握成拳的力氣都沒有。
  然後,乙骨憂太聽到五條悟繼續補充,口氣風輕雲淡。
  「雖然我已經不是學生了,加減收一下?」

  收一下……什麼?
  「……欸?」腦袋運作不能的乙骨憂太呆呆地發出了久違的一個音節。
  「終於有反應了?」五條悟總算挺直了身板,與乙骨憂太之間恢復了平常的距離。
  乙骨憂太彷彿能透視那一塊深黑的布條,目睹那雙流動著波光的銀白眼眸,裡面的星河於超越認知的廣袤無垠中不斷擴散,使他如同陷入了那個無法解脫的咒術,只能在無窮無盡的資訊汪洋之中感受著名為五條悟的存在。
  「我的心臟,就交給你了,記得要收好喔。」
  本在飄揚的花瓣止於半空,時間停頓,星體停止轉動。乙骨憂太無法動彈、無從掙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隻骨感的大手隔著一顆鈕扣抵在他的胸膛上。
  像是在下一秒就要探入他的肋骨,掏出他的心臟。
  五條悟輕輕地笑了。

  「而憂太的心臟,就由我收下了。」



  宇宙萬物生生不息,有花瓣凋零之時,又會有新的花蕾含苞待放。
  就如每人的生命裡,有人離開成為值得懷念的過去,亦有人留下並佔據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
  夜晚的房間一片無光,有人在如此適合沉睡的環境下稍稍恢復了意識。五條悟在睡意中懶得睜眼,最強的咒術師有著過分敏銳的五感,使他能在幽暗中沿著已經完全長開的手臂摸到那隻習慣與其十指緊扣的手。本應只是想把那隻手重新捕獲,卻意外摸到一直以來套在對方無名指上的堅硬觸感。
  腦袋明明浸泡在朦朧之中,卻有清晰的畫面浮現——就在連上天都忍不住落淚哀悼的那天,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傻傻地在高專門口罰站了大半天。在他於地上的水窪中踏出腳步聲時,對方驟然回頭,慌張地為他遮風擋雨,也不管自己半身淋在大雨之中。
  要不是因為那個傻小子的出現,五條悟或許不會記得當天的感受,畢竟就在友人叛逆的時候,某些足以引發靈魂共鳴的悸動早已死去,他既然能贈送夏油第一次死亡,那麼來到第二次,哪怕還有第三四五六七次,他也能坦然面對。

  夏油傑是他一生無法磨滅的印記——但僅只如此。
  拳頭攥得再緊,也捉不住那些已經逝去的生命與關係,而那天則只是略為沉重的一天。
  畢竟雨勢真的有點大。
  於是他在抬頭往前看之際,他看見了乙骨憂太。

  那個日漸成長得能與他並肩作戰的孩子。
  那個為他撐傘、為那天賦予意義的孩子。
  那個把他的過去、現在、甚至將來連接起來的孩子。

  雖然他不太理解為何在他抬手拍頭的時候,那個孩子會露出那般茫然的表情。
  明明你也在做著一樣的事情。

  扣起青年的手往自己的唇畔送去,五條悟在那一隻已經刻了不少歲月痕跡的戒指上落下輕吻。
  「嗯……」五條悟的動作似乎驚動了睡夢中的青年,乙骨憂太發出了軟糯的聲音,濃濃的鼻音裡帶著模糊不清的疑惑:「老師……怎麼了?」
  「沒事。」五條悟握著乙骨憂太的手一同放回溫暖的被窩裡,薄唇親暱地蹭過對方的額際,形同撒嬌,「快睡吧。」
  半睡半醒的人沒有思考能力,在無意識地道出下一句話後,旋即在不屬於自己的體溫之中再次墜入夢鄉。

  「晚安,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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