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笨蛋。」

  開門後迎面而來的是一句罵人的話,浮現紅暈的褚冥漾頂著一頭亂翹的黑髮,向來清澈的黑目無神呆滯。

  發燙的腦袋如生鏽般跑不動,在這種時候總會吐糟的褚冥漾沒有反應過來,只是用著濃厚的鼻音啞聲道:「抱歉,麻煩到你了……」

  「是這個問題嗎?」褚冥漾客套的話讓冰炎更為不爽,他拿著好幾個塑膠袋,推著褚冥漾一同進門,「昨天已經不舒服了,怎麼還不去看醫生?不是笨蛋是什麼?」

  冰炎越說越不高興,倒不是因為昨天身體不適的褚冥漾臨時爽約,而是因為自己居然被褚冥漾胡混過去,任由對方獨自留在家裡休息,沒有上門把人直接拉去看醫生。

  後果就是,原本只是略為沙啞的聲音現在難聽得像相抵摩擦的砂紙,這個人暈得連下樓去診所的力氣都沒有。

  「我以為吃一下特效藥、嗯咳……就會好,之前都是這樣。」褚冥漾別開了臉,捂著嘴輕咳兩聲,「誰知道……這次會這麼嚴重。」

  「之前都是這樣?」冰炎怒極而笑,「你到底是怎麼自己生活的?」

  「哦……」褚冥漾應了一聲,臉上茫然,也不知道有沒有把冰炎的話聽進去,好一會才傻傻地笑了出來,儘管笑聲中聽著有氣無力,「我現在不就……找你了嘛?」

  再多的嘮叨直接被對方的一句話全堵在肚子裡。冰炎知道自己不該這麼不合時宜地高興,但怒氣就這麼不爭氣地消了下來。反正以褚冥漾現在剩餘的腦力,說得再多這個人大概消化不了多少,於是冰炎以一聲重嘆結束了說教。

  把手上裝滿食物的塑膠袋放在客廳的桌几上後,冰炎道:「去換衣服,我帶你去看醫生。」

  「嗯……哦……」

  冰炎本想先把食物放好,可他還沒有把東西從袋子裡拿出來,無意間回頭,卻發現已經應聲的人還站在身後一動也不動,一副神智不清的樣子。冰炎沒好氣地牽起褚冥漾冰冷的手,只好先領著人進房間,就連口氣也不自覺地放柔,害冰炎懷疑自己正在照顧幼稚園小孩,「來換衣服,笨蛋。」

  坐在床上的褚冥漾又是嗯了一聲,不知道是在回應冰炎的話,抑或只是在無意識哼吟。

  「衣服在哪?」

  「……嗯?」

  冰炎難得耐著性子重複道:「衣服在哪?」

  「都可以。」

  前言不對後語,真是病到糊里糊塗了。

  冰炎沒辦法,只好隨手從其中一個抽屜裡摸出一套休閒的衣褲,待他看著褚冥漾慢吞吞地脫下滿是汗水的睡衣、露出那一塊明顯缺乏鍛鍊的柔軟腹肌時,才意識到自己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人家的身體,於是趕緊撇開了頭,摸了一把發燙的脖根。

  說起來,這明明是他第一次登門造訪,結果不光進入褚冥漾的臥室,還要擅自翻找對方的衣服,雖說不是他主動要這麼做的,但……

  「冰炎……我好了。」

  微弱的聲音打斷了冰炎的思緒。他過去幫褚冥漾套了一件厚外套,才剛把人拉起來,便感到一個溫熱的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

  熟悉的熱源讓褚冥漾本能地抱住冰炎有力的手臂,兩人之間一下子連僅剩的距離都沒了。他把重量靠在冰炎身上,從麝香中聞出熟悉的雪松味,眼睛毫無防備地半闔起來,也不管冰炎要把自己帶到哪裡。

  算了,反正也是遲早的事。

  冰炎無奈,用指尖下意識拂過褚冥漾略為凌亂的黑髮,沾上潮氣的髮絲伏貼在指節上,如此依依不捨。

  預料之內的重感冒。

  看診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只是褚冥漾還在發燒,只要稍稍一動,肌肉就會肆意抗議,所以兩人從家裡走到診所,這麼一來一回就花了一個多小時,褚冥漾也硬生生在嚴寒中悶出一身冷汗,一到家又是被冰炎抓住換了一套新的睡衣。

  褚冥漾心安理得地靠著床頭休息,強撐眼皮看著冰炎在自己的房間裡進進出出。冰炎顯然沒有照顧別人的經驗,擦汗倒水餵藥的動作看起來那麼笨拙,然而看著冰炎一踏進家門便自動忙前忙後的身影,褚冥漾忽然就嘿嘿地笑出聲,明明身體在疼痛,頭還在暈,眼眶同時紅了一圈,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怎樣。

  待替褚冥漾蓋好棉被後,冰炎才察覺到對方傻氣的表情,「病到傻了?」

  躺好的褚冥漾搖搖頭,半張臉埋在被窩裡,沁出薄汗的手卻靜悄悄地鑽了出來,勾住冰炎的指尖,而後偷笑,像隻偷腥的貓。

  哪裡能知褚冥漾在想什麼,冰炎放棄深究,把對方的手收進被窩時坐在床旁,與其十指緊扣,「快睡。」

  指間與掌心都傳來不屬於自己的溫度,無聲的陪伴加快倦意的發酵,褚冥漾撐不住了,只好閉上眼睛。

  卻沒想到待他再次睜眼時,握住他的人便不見了。

  上身都是發燒時悶出來的汗,褚冥漾坐了起來,翻開被窩散熱。

  身體退熱了,睡意消失了,儘管已經沒有方才的難受,筋疲力盡的感覺卻依舊纏繞,褚冥漾只覺體內被挖空了,內心被挖空了,就如他空蕩的房間。

  冰炎離開了嗎?冰炎離開了。

  這也不是奇怪的事情,本來冰炎就是被他叫來臨時救場的,對方願意過來,他就該感恩戴德了。

  他剛剛為什麼會理所當然地覺得冰炎會留下來?

  打從長大以後,褚冥漾便不是多病的人,但在獨自生活的這些年來,總會有生病的日子,也總會有那麼幾次病得天昏地暗,上吐下瀉甚至掛急症也不是沒有試過。今天他確實病得十分辛苦,走兩步就氣喘如牛,但真要自行處理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只剩他自己一個人,也不會有問題。

  就是生病帶來的脆弱,特別煩人。

  夕陽早已落下,沒有光線從窗簾的縫隙間透進房間,也沒人打救無光的黑暗,褚冥漾呆坐在床上很久很久,直到肚皮餓得虛弱發軟,嘴裡乾涸苦澀,甚至有點想吐,才逼不得已下床覓食。

  不料甫一踏出房門,就聞到盈滿房間的食物香味,熱力從廚房傳出,如溫暖的擁抱包覆著褚冥漾微涼的身體,開火的爐灶驅去了房間裡不帶人氣的冰冷,同時為晦暗的傍晚塗上了色彩。

  病人沒什麼力氣,就連腳步也放得特別輕,褚冥漾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廚房裡的身影發呆。腦袋依舊遲鈍得像生鏽,褚冥漾沒能思及任何念頭,心頭卻是暖烘烘的、沉甸甸的,有什麼東西把它填得又漲又滿,如同收穫豐富的農夫,極為滿足。

  廚房裡的人一無所知,直到他捧著兩碗熱粥出來,才發現本應在睡覺的病人不知何時醒來坐在客廳,一看就不高興了,「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天氣嗎?你的外套呢?」

  「很熱啊。」褚冥漾眨了眨眼,乾澀的眼眶隨即傳來隱隱刺痛,分泌出的生理淚水糊了視線,他才發現自己剛剛盯著冰炎太久了,連眼睛都忘記要眨,趁著對方再次開口前問道:「你會做菜?」

  「不會。」像是要為自己與手上的熱粥辯解,冰炎補充道:「但正在學。」

  他沒說謊。在褚冥漾睡著後開始跟母親學習,之後也繼續請教,所以是正在學沒有錯。

  而今天的事情也證明,他有學習做飯的必要。

  思及此,冰炎才發現自己被褚冥漾帶跑了節奏,便道:「你的外套——」

  「我餓了。」

  冰炎瞥了意圖明顯的褚冥漾一眼,對方回以無辜的眼神。兩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冰炎沒好氣地以一聲冷哼結束了這個話題,其中一碗熱粥遞到褚冥漾的面前。

  小心地接過熱燙的大碗,在裊裊熱氣後,褚冥漾咧嘴一笑。

  一碗白粥而已,再高超的廚藝也不會把它變成什麼天上有地下無的美食,而且冰炎沒有加進別的料,雖然大概有添了鹽巴,對於被藥品麻木了味覺的病人來說,還是過於索然無味。

  更別說,隨著時間的過去,褚冥漾的全部心思根本不在那一碗粥上。

  在冰炎的監視下,褚冥漾終於慢條斯理地吃完粥了,乖乖把手上的空碗交給冰炎,目送對方頭也不回地進了廚房,手指不自覺地把衣角摩挲得微微皺起。

  趁著時間尚早,氣溫還沒有降得太低,褚冥漾先去洗戰鬥澡,待他抖著身體急急忙忙地跑出來時,冰炎已經把該洗的都洗完,正把折到前臂的袖子放下,扣上鈕扣的動作是如此優雅悠然。

  「冷的話就多穿一點。」冰炎哼聲道,說時還拿起褚冥漾搭在沙發上的外套,與屬於自己的大衣。

  「哦、嗯……」見冰炎穿好了大衣,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褚冥漾無措地應聲,眼神虛浮,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但最後只是垂下眼簾,掩過目光,他什麼都沒提,只道:「我、我送你出去。」

  整理領口的動作放緩,冰炎沉默地把褚冥漾盯得心臟亂跳。有什麼想要衝口而出,卻因褚冥漾緊抿著唇線而被關在肚子裡,但冰炎想,那又何妨,那一雙注視著他的純黑眼眸比那張嘴更會說話,更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抓住他的軟肋。

  冰炎嘆了口氣,認輸一般,主動打破了由他開始的沉默,「褚。」

  「唔、嗯?」褚冥漾慌張地應道,像隻受驚的小動物。冰炎差點氣極而笑,他是有那麼可怕嗎?

  「想要什麼,該自己爭取。」

  褚冥漾一愣,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被訓話,更有被戳破心思的羞恥感,他下意識地摸著髮梢,出口的卻是更為破碎的話語:「可是、我……嗯,怎麼說……就是……」

  「你在慌什麼?」冰炎沒好氣地道,拉著人坐在沙發上,「慢慢說,我會等你。」

  我會等你。

  這句話如同能夠安撫人心的咒語,在腦海裡零散飄浮的雜亂思緒乖巧下來,褚冥漾總算對上冰炎的紅眸。

  「所以……」冰炎接著問道:「你想要什麼?」

  褚冥漾又想抓頭髮,卻被冰炎強硬地握在手裡,他偷瞄了冰炎一眼,臉上浮出淡淡的緋紅,語速慢吞吞的。

  「嗯……就是呢,我家有新的牙刷。」

  「嗯。」

  「也有替換衣服……雖然大概比你的尺碼小一點點。」

  「嗯。」

  「也有……睡覺的位置……」

  「嗯,所以呢?」

  「所以……」褚冥漾搧了一下衣領,覺得熱度快要融掉他的臉了。

  「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褚冥漾看著冰炎穿著自己的衣服、與自己躺在同一張床上,覺得自己在作夢。

  雖然他不知道冰炎聞著床單上的Omega氣息、感受著來自他人的溫度時,也覺得自己在作夢,這不妨礙他緊抱冰炎,並盡情地泡在雪松的森林裡。

  海洋的費洛蒙在鼻息間歡快地跳舞,冰炎有些無奈,口氣卻是帶著笑意:「真的有這麼興奮?」

  「嗯。」褚冥漾應了一聲,然後像是覺得語氣不夠強,應了第二聲:「嗯,因為……該怎麼說……」

  冰炎嗯了一聲,示意自己有在聽。

  踏出了第一步,剩下的話也不再那麼難以啟齒,稍稍組織了一下思緒後,褚冥漾便道:「我不知道界線在哪裡,不知道該怎麼去抓跟你之間的距離,害怕太親密,會讓你不喜歡。」

  他小時候較為體弱,常受傷,有感自己為家人帶來太多麻煩,於是他一直以來惦記著要做一個聽話的好孩子;他在學校裡、公司裡的朋友不多,因此也沒有太多機會與人親近。

  在他三十年的人生裡,冰炎是第一個離他那麼近的對象。

  他沒想過要跟冰炎一輩子保持疏遠的距離,也自問有努力慢慢靠近冰炎,但他不確定底線在哪,他又該在哪裡停下來。

  特別當那些任性的念頭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裡浮現時,他就很害怕哪一天不小心表露出來,從而讓冰炎感到不悅。

  「不會。」

  「嗯?」褚冥漾回過神來,才發現冰炎閒著的一隻大手正撫過他的臉側。冰炎的體溫向來偏低,此時大手卻是異常溫暖,動作輕柔,似是不光在撫摸臉頰,更在觸碰內心。

  「我不會不喜歡。」冰炎低聲道:「在我的面前,你有任性的權利。」

  你可以挽留我、可以依賴我、可以撒嬌、可以任性。

  只要是你,唯獨是你。

  病人的淚腺實在有點脆弱,褚冥漾只好把整張臉埋在對方卸下古龍水味的懷抱裡。

  這個人怎麼能如此篤定?明知無人能確保承諾不會變質,他卻完全沒有質疑的想法。

  因為是冰炎。

  因為……是冰炎。

  房間裡陷入了一片靜默,直到冰炎以為懷中的病人睡著了,才聽見悶悶的聲音。

  「那……我能再提一個任性的要求嗎?」

  冰炎聞言挑眉,心想這笨蛋真是得寸進尺,口上卻道:「什麼要求?」

  「真的很任性喔。」

  「嗯。」

  「真的真的很任性喔。」

  「有什麼想說快說。」冰炎不耐煩地低頭,卻剛好對上瞪得渾圓的黑眸,煩燥頓時消散,冰炎心中一動。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還是想不透,為何在目光交錯的瞬間,他總是無法壓抑心中怦然的悸動,哪怕已經與這雙眼睛的主人渡過了很長很長的時光。

  以致當褚冥漾如此一心一意地看著他時,他便會忘卻所有底線,變得有求必應。

  褚冥漾有些緊張地抿唇一笑。

  「我想吻你。」

  於是在汪洋的包圍下,冰炎低頭吻上那雙柔軟如心頭的唇瓣。

  「……要是你也得了感冒,那——」

  「閉嘴。」

  而後再度以吻封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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