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褚,明天你有空嗎?』

  兩人約會的時間不算特別固定,畢竟各自的工作都會有需要不定時加班的時候,所以不管是臨時取消,還是臨時邀約,都是常有的事情。

  因此當接到冰炎突然的電話,褚冥漾並不感到意外,他翻出行事曆和回憶著這幾天工作的內容,確定明天沒事也不用加班後,便道:「有,要一起吃飯嗎?」

  『嗯。』

  褚冥漾以為接下來的對話便是要決定到哪一間餐廳吃飯,不料會聽到冰炎道:『是這樣的。』

  「嗯?」

  冰炎沒有立刻接話,難得沉默半晌,儘管並不明顯,褚冥漾卻莫名地肯定對方在遲疑著什麼。

  然而猶豫不決不是冰炎的個性,他很快便道:『我想順道約朋友出來一起吃飯。』

  沒想到冰炎會提出這個要求,褚冥漾不禁一怔。

  褚冥漾沒有考慮過這一個層面的事情。

  倒不是不想認識冰炎的朋友,褚冥漾就是單純沒想過,畢竟他與冰炎是相親認識的,但即便是家人,都很少過問他們之間的相處,他也許因此下意識地為冰炎劃出一個只屬於對方的小小世界,除了他以外無人能進入的小小世界。

  他習慣了跟冰炎的獨處。

  不過他不抗拒進入冰炎的生活圈,相反,他很高興,更很期待。

  「好啊。」褚冥漾回得爽快,聲音裡是不自覺的雀躍,手上迫不及待地敞開衣櫃,目光巡視裡面的衣服,「你會約多少人?」

  褚冥漾的口氣也讓電話裡的嗓音不再緊繃,『一個而已。藥師寺夏碎,你還有印象嗎?』

  「嗯,你有提過。」褚冥漾開著手機的擴音挑了一套西裝,卻因沉悶的顏色而把它塞回去,「畢竟你也沒有其他朋友。」

  『皮癢了?』

  「那是你自己說的欸。」沒有被對方的威脅嚇到,褚冥漾嘻嘻地笑。

  褚冥漾沒有花太多時間就決定好約會時的裝扮,想著只是普通地吃個飯而已,也不適合穿得太正式,倒是有用了一點上星期才剛買的古龍水。

  想當然爾,一下子就被開車來接自己下班的冰炎察覺了。

  他買那瓶古龍水的時候其實沒想太多,就是喜歡那個味道,畢竟是他在這大半年裡最熟悉的氣味,但直到他真正地站在Alpha的面前、承受目光肆意的洗禮時,羞恥才後知後覺地一湧而上。

  臉頰通紅,脖根通紅,後頸上那一塊包覆著某個隱密器官的皮膚也通紅。

  凝視著快要原地蒸發、茫然又徬徨的Omega,不知名的躁動忽然自行退下,冰炎沉默半晌,才無奈地嘆氣。

  「你是笨蛋嗎?」

  越想越不妥,褚冥漾只敢低聲囁嚅道:「我就只是、覺得好聞……」

  紅眸一瞪,視線更為凌厲,「你還敢說?」

  發現自己說錯話,褚冥漾趕緊把剩下的抗辯吞回肚子裡,換上乖巧的認錯,「你別生氣,要不、我現在回去洗個澡再出來……」

  褚冥漾逃也似的轉身就走,卻被人一把拉住,腳上一個踉蹌,身體直接順著力道倒去,撲進那個逸散著麝香的懷抱裡。

  褚冥漾嚇了一跳,思及公司離他們只有數十步之隔,感覺到已經有好奇的目光投向他們,褚冥漾頓時燒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因怕惹火冰炎而不敢亂動。

  發緊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喚道:「冰、冰炎?」

  身軀相抵,差不多的身高使兩張臉湊得極近,深邃的目光掃過在墨色髮梢下若隱若現的後頸,汪洋的氣息卻藏匿了起來,鼻息間只剩下與自己的非常類似的古龍水香味。

  「我當然生氣,氣你那麼笨。」清冷的嗓音在褚冥漾的耳畔響起。

  「我是、真的沒想到……」褚冥漾結結巴巴地道,但自覺這話著實沒什麼說服力,於是困窘地漲紅了臉,「以前沒試過……」

  他本來就不像一般的Omega嬌柔美麗,他的腺體也不爭氣地發育緩慢,不但讓他小時候過得特別不快,更不會釋出誘人的費洛蒙,以致一直以來接近他的Alpha少之又少。

  既然缺乏對象,他自然對於這一方面的事情比較遲鈍。

  也想不起與Alpha用著一樣香味的古龍水,是一個多露骨的暗示。

  褚冥漾輕抿著唇,眼簾心虛地垂下,「抱歉、我——」

  「再道歉我就把你種到地心去。」

  即將出口的話被對方的威脅嚇得拐了個彎:「……那,我該怎麼辦?」

  接收到褚冥漾求助的視線,冰炎再也氣不下去,只能嘆息一聲。

  「我才想問,我該拿你怎麼辦。」冰炎稍微推開了褚冥漾,驅散了兩人之間旖旎的氣氛,「給我有點防備,對著我也是,不然……」

  不然可能在哪一天,我會忍不住想要擅自觸碰你的慾望。

  即使冰炎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來,褚冥漾也懂了對方的意思。他沒有感到任何不適,他甚至沒有任何情緒,反而有一個問題猝不及防地自腦海彈出,佔據他的思緒。

  如果冰炎真的碰他,他會怎麼辦?

  在褚冥漾遲疑的瞬間,冰炎已經逕自上車。

  「該走了。」

  明明有什麼想法在隱若成形,褚冥漾還來不及把它們組織成話語,便錯過了最佳的開口時機。褚冥漾沒辦法,只能鬱悶地跟著上車。

  雖然發生了一點小插曲,但本也不是什麼大事,氣氛很快就緩和回來,待兩人到達目地的的時候,他們已經能如常聊天。

  冰炎領著褚冥漾進了典雅幽靜的西餐廳,來到預訂的桌前,那裡坐著一個把及肩黑髮束成低馬尾的男人。

  在悠揚的古典樂中,男人對褚冥漾溫和一笑,並在對方點頭回應後轉向冰炎,「我還以為自己要餓死了。」

  「就你戲最多。」冰炎冷哼一聲,而後對褚冥漾道:「不用管他。」

  道歉被冰炎堵了回去,褚冥漾只能戰戰兢兢地點頭坐下,可第一次與男人見面便遲到,為怕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他只好拚命地露出柔軟的笑容以示歉意。

  男人眨了眨眼,暗自加深了臉上的笑意。

  「褚冥漾,我的未婚夫。」冰炎替兩人互相介紹道:「藥師寺夏碎,同學兼生意伙伴。」

  第一次從冰炎的口中聽見這個身分,褚冥漾覺得有點不真實,更多的是靦腆。他慌慌張張地伸出擦去薄汗的手,與夏碎相握,「褚冥漾。」

  「藥師寺夏碎,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夏碎微笑著回握,「來看看吃什麼吧?這裡的牛排非常有名,你可以試試看,褚——我這樣叫你可以嗎?」

  「啊、可以——」不太在意自身被如何稱呼,褚冥漾下意識應道,沒想到會接收到冰炎的凝視。目光淡然,褚冥漾卻被盯得發毛,只好問道:「怎、怎樣?」

  「……沒什麼。」片刻,冰炎收回視線,一切風平浪靜。

  一縷專屬古龍水的麝香在食味的香味中飄散,夏碎不動聲色地來回打量著兩人,忍不住呵呵一笑,「佔有慾太強了吧,冰炎。」

  懶理夏碎,冰炎問褚冥漾:「你要吃什麼?」

  目光在眼花撩亂的菜單上遊走良久仍然下不定注意,褚冥漾問道:「呃,你呢?你點哪一個?」

  「無所謂。」冰炎睨了坐在對方的人一眼,「你來用。」

  「就只有你敢使喚我做事。」

  「畢竟餐廳是你挑的。」

  「好吧好吧,我認命。」夏碎說時微笑不改,手上已經把附近的侍應招了過來,「給你們都點一樣的,好嗎?」

  「沒,點不一樣的。」冰炎搶在褚冥漾開口前道,並沒好氣地對上對方饞嘴的視線,「別看了,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哪有啦。」褚冥漾壓低音量,嗔怪地瞪了冰炎一眼。

  點好餐後,夏碎打趣地道:「真是的,可以不要在單身人士面前秀恩愛嗎?平常還曬不夠?」

  這個人平常到底都在朋友面前說些什麼!褚冥漾緊張極了,心裡的小人為了自己崩潰的形象瘋狂打轉,只差從胸膛裡蹦出來吶喊我沒有我才沒有很貪吃。

  被褚冥漾猙獰的表情逗笑,冰炎悄然在桌底執起一直不安分地敲他大腿的手,視線全然落在他身上,一點也不願意分給他人。

  「不夠。」

  夏碎喝了一口水,舉止優雅。

  「別以為我真的不敢揍你。」

  「有空揍我,不如去找個伴。」

  「……我真的會揍你。」

  餐廳上菜的速度挺快的,三人沒聊多久,餐點便已送上。

  他們都不是話多的人,多為夏碎開啟話題,褚冥漾搭話回應,偶爾拋出新的問題,基本都在聆聽的冰炎則是在受不了夏碎或是在褚冥漾好奇的目光下才會加入話題。氣氛算不上特別熱絡,可是所有人也舒適自在。

  到了三人該結帳的時間也不過眨眼間的事,比褚冥漾先一步處理完餐點的冰炎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我去一下洗手間,別趁我不在亂講話。」

  褚冥漾忙著與兩份甜點戰鬥空不出嘴巴,只好連連點頭。作為後半句話的警告對象,夏碎富有深意地道:「真的那麼怕我爆你料?」

  只得到冰炎冷漠的背影作為回應,夏碎也不覺掃慶,結果一回過頭來便對上一雙隱不住好奇的黑眸,不禁失笑,「想知道?」

  聊了一頓晚飯,褚冥漾已經不像剛到的時候那麼侷促,他乾笑著搔了搔臉,「呃、還好啦,但要是可以的話……」

  夏碎瞭然地點頭,「也是,那傢伙一定什麼都不告訴你。」

  「對啊!」提及此,褚冥漾還在舔著唇邊的冰淇淋,便忍不住忿然地道:「就只有他知道我小時候的糗事,他的都不會告訴我,有夠可惡。」

  「你問他了?」

  「問過了啊!說什麼『沒什麼好說的』、『以前的我很無聊』……他真的這麼無死角?小時候就沒尿出世界地圖過嗎?」

  「你真有趣。」夏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冰炎以前喔……真要說的話,確實挺無聊的。不交朋友、不參加社團、不談戀愛、只會一板一眼地讀書……我還真的沒特別想到有什麼事情可以拿出來分享。」

  褚冥漾擦著嘴巴,安靜地等待夏碎說下去。

  「他向來就是個自律得變態的人,只會一絲不苟地完成任務。」往事在腦海裡翻了一遍,夏碎給出一個簡單明瞭的結論:「所以我頂多只能告訴你,以前不管是我們的Omega校花還是隔壁的Alpha校草都有追過他的這些趣事。」

  褚冥漾咳了一聲,直接被口水嗆到,「不、咳、不愧是冰炎?」

  「不愧是冰炎。」夏碎認同地點點頭,「所以當初知道他要聽從家裡的安排跟相親對象結婚時,我不感意外,這實在太像他會做的事情了——別急別急,先聽我說完。要是你誤會了我的意思,冰炎是真的會殺了我。」

  「……我沒急。」褚冥漾低聲咕噥,手上無意識地拿起勺子,在小碗裡融化的冰淇淋裡劃出一道道痕跡。

  「好,你沒急。」夏碎也不戳破褚冥漾的欲蓋彌彰,「反正我對此沒有什麼想法,就是沒想到他會跟我說,想我們倆見見面。」

  「在學校裡我們會分享讀書的筆記,畢業後我們會交流做生意的心得,可是僅只如此,即使我們互相了解各自的背景。」

  僅只如此?

  褚冥漾有些詫異地問道:「你是指……你們不會聊到生活的事情嗎?」

  夏碎搖頭,「不會。」

  「為什麼?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大概因為我們都是沉悶無聊的人,沒什麼好分享吧。」夏碎淡淡地道,褚冥漾只覺彷彿有一道薄紗落下隔在他們之間,但下一秒男人加深了笑意,方才的疏離瞬間即逝,好比錯覺,「直到他幾個月前問我,有什麼景點適合情侶約會——我真的想揍他,到底是什麼天才的想法讓他覺得可以從母胎單身的Beta口中得到答案?」

  褚冥漾忍不住掩嘴發笑。

  「但那是他第一次跟我提工作學業以外的事情,像個高中生那般緊張兮兮的,我忍不住笑他,他當然生氣了。」夏碎輕笑一聲,「但我想,他終於有了生活,有了情感,與我之間變得更有朋友的模樣——他的生命裡終於有了別人。」

  「褚,你知道嗎?」

  「嗯?」

  黑眸因笑意微彎,滿是感嘆。

  「你讓他像一個人。」

  手上一抖,在碗裡攪拌的動作停下。褚冥漾抓了抓並沒有凌亂多少的髮梢,掩去微燙的耳根。

  「你是在罵他嗎?」

  「不是。」夏碎噗嗤一笑,再次評價道:「你真的很有趣,難怪冰炎一談到你時反應也那麼有趣。」

  「呃,不是。」發現自己下意識吐槽,褚冥漾連忙回神過來,「我的意思是,你言重了。」

  夏碎也不多加解釋,只道:「你總有一天會明白,讓冰炎動心是一件多困難的事情。」

  動心?褚冥漾一怔。

  「而你卻做到了。」似是沒有留意到褚冥漾的愣怔,夏碎續道,口氣輕淡,似是不經意。

  「可見他有多喜歡你。」

  陌生的詞彙闖入了褚冥漾倏地空白的腦袋。

  喜歡。

  「喜歡」是怎樣的情感?喜歡一個人的話,身體會有什麼反應?腦袋會有什麼反應?生活會有什麼改變?世界會有什麼改變?

  他的靈魂,又會有什麼改變?

  褚冥漾不知道,也從未思考過——他與冰炎相處從來不需要任何思考,畢竟不管是相對微笑,抑或目光交錯,與冰炎之間的舉手投足都是自然而然,如呼吸,如睡眠。

  可是有人說,冰炎喜歡他。

  冰炎喜歡他。

  冰炎、喜歡、他。

  ……啊。

  「褚。」

  低沉的呼喚使沉思的人嚇了一大跳,褚冥漾如夢初醒,看著不知何時從洗手間裡回來的人坐在他身旁。

  「想什麼想到失神?」冰炎問道,並對夏碎投以質疑的目光。

  夏碎雙手一攤,表示無辜,「別這樣看我,我看著像那麼壞的人嗎?」

  「……」

  「重色輕友。」

  稍稍撥開思緒的雲霧,褚冥漾抿嘴一笑。

  「夏碎跟你說了什麼?」

  在車子到達褚家樓下時,正在鬆開安全帶的褚冥漾聽見冰炎這麼問他。

  「我不是想窺探你的隱私。」冰炎補充道:「只是……你看起來像在胡思亂想。」

  「沒有啦,這次真的沒有,夏碎先生也沒跟我說什麼。」見冰炎隱隱有發作的徵兆,褚冥漾連連搖頭,再三強調,「我只是在消化。」

  「消化?」冰炎挑眉。

  「嗯,消化。」

  不管是食物,還是對話。

  兩人沉默對望,也不知道是褚冥漾的眼神足夠誠懇,還是冰炎睜一眼閉一眼,反正這場審問以一聲冷哼結束。

  「算了。」冰炎撇開了頭,臉上依舊淡漠,指尖輕敲方向盤的節奏卻是急促,不見從容。

  『你讓他像一個人。』

  褚冥漾忽然想起下班時的小插曲,想起那個未被解答的問題,想起那個還沒成形的念頭。

  他無聲地笑了。

  「冰炎。」

  「嗯?」

  冰炎應聲轉頭,不料迎接他的是一張放大的臉孔,與落在唇上的柔軟觸感。面對總是被動靦腆的未婚夫突如其來的親近,即便是處變不驚的總經理也不禁愣住。

  鼻息輕得吹不動一花一草,唇瓣一觸即分,甚至還來不及染上濕潤,褚冥漾快速地退開,於是冰炎終於看到那一抹如花於初春緩緩綻放的笑容。

  「晚安。」不給冰炎反應的機會,褚冥漾雙眼一閉,直接下車回家。

  所以他不知道冰炎停在原地多久。

  所以他聽不見冰炎輕聲道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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