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巨米奈❉

六、

　　「時間到了。」

　　大概剛才也真的累了，在傘進來的時候，颯彌亞早已睡著。

　　單手抱過颯彌亞，褚冥漾嗯了一聲。

　　傘把帆布從地上撿起，然後問道：「亞那臉上，怎麼了？」

　　褚冥漾一怔，再次檢查亞那的臉，才發現他右邊的側臉還貼著一塊小兔兔OK繃。

　　剛才趁颯彌亞睡著後，褚冥漾便把一張又一張的OK繃給清理掉，卻不小心漏掉這一塊。

　　「抱歉，是颯彌亞剛才貼上去的，我看漏了它。」褚冥漾扯了扯嘴角，才發現自己心底裡苦澀到連一個苦笑都扯不開。

　　傘倒也沒說什麼，只是以眼神示意，叫褚冥漾清理掉。

　　褚冥漾連忙把最後一塊OK繃從亞那毫無血色的臉上小心翼翼地給脫了下來，然後把OK繃塞成一團，丟到旁邊的垃圾桶去。

　　傘督了褚冥漾一眼，然後讓白布重新覆蓋著早已失去溫度的屍體。

　　褚冥漾抱著颯彌亞離開了太平間，太平間中的空氣再一次沉寂下來。

　　伏在褚冥漾肩上的颯彌亞從熟睡中半醒過來。他迷迷糊糊地看著自己漸漸遠離父親躺著的地方，攀著褚冥漾的小手有意無意地抓了抓。

　　……爸爸。

　　他能隱隱感覺到，他的父親將會永遠沉睡、與他分離。然而，不敵睡魔的他在發作之前，就已經忍不住重新進入黑暗的夢鄉之中。

　　再也、回不了去。

※　　　　※　　　　※

　　「你要停薪留職？」聽到友人的想法時，黑髮青年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但見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過來後，他只好托了托眼鏡提示自己要冷靜。

　　褚冥漾縮了縮肩膀，有點心虛地點點頭。

　　「為了那個孩子吧？」千冬歲有點沒好氣地道，口中的雖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傘董事他們始終貴人事忙，不會二十四小時都可以照顧到颯彌亞。而且這幾天他的情緒很不穩定……我很擔心。」

　　距離亞那離世已經過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但颯彌亞的情緒依然未能平復過來。

　　現在褚冥漾每天一下班就會去照顧颯彌亞，結果發現颯彌亞只要清醒著就會大發脾氣，即使睡著了也會很容易因惡夢而驚醒過來。

　　現在情緒極度不穩定的颯彌亞也沒再上學，每天就是窩在床上，甚至飯也不吃。

　　雖然褚冥漾在前幾天完全控制不了颯彌亞的情緒，而再次自我封閉起來的颯彌亞好像也不大容許他進入自己的心扉裡，但褚冥漾還是想努力試一下。

　　千冬歲皺起了眉，顯然不同意褚冥漾的做法。

　　「兒童之家不是會派人來接走那個孩子嗎？你又不是他的監護人，你可不能阻止他們接走颯彌亞啊。」

　　「我有想過這個問題。」褚冥漾堅定地道，似乎不覺得有任何問題。「我會去申請寄養家庭。」

　　千冬歲錯愕地張開了口。「慢著，你是不是擔心到連寄養家庭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雖然我還沒結婚，而其中一個申請要求是必須為結婚滿兩年的夫妻……但我打算跟爸媽他們說明一下，希望他們能答應……」

　　「漾漾。」千冬歲強硬地打斷了褚冥漾的話，但見對方如此認真，又覺得於心不忍。他只好嘆了口氣，放軟態度道：「漾漾，你記得你的身份嗎？」

　　「什麼？」褚冥漾一怔。

　　「你是醫生，就只是醫生而已。」千冬歲像是受不了般深呼吸了一下，然後很凝重地道。「那孩子確實很可憐，但他也只是你的病人而已。平常你怎麼溺寵他，我都沒意見，但你沒有需要也沒有必要去這樣照顧你的病人。」

　　褚冥漾覺得全身的血管都被千冬歲一矢中的的話給勒緊。

　　褚冥漾對所有孩子都很好，但沒錯，他特別溺寵颯彌亞。

　　即使他會跟所有孩子一起玩、一起聊天，但他沒試過跟其他孩子出去約會，也沒試過讓其他孩子跟自己親親。

　　他把所有特權都交給了颯彌亞一人。

　　颯彌亞是個很特別的病人。

　　……他真的只把颯彌亞當成病人嗎？

　　「大家都知道，漾漾是個很有責任心的醫生。」看到褚冥漾漲紅了臉的樣子，千冬歲頓了頓，才續道：「但你不需要把所有責任都獨自承擔。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對啊，安地爾的事情是這樣，颯彌亞的也是這樣。褚冥漾扯了扯嘴角。

　　可是……可是。

　　不是這樣。

　　「我……」

　　「我就知道你不會那麼容易甘心。」打斷了褚冥漾的話，千冬歲只是聳了聳肩。「但我還是希望你考慮清楚再作決定，雖然……無論如何，我也會支持你。」

　　被感到有點沒好氣的對方拍了拍肩膀，褚冥漾一抬頭，就對上了對方那厚重的眼鏡，但底下那真摰的眼神卻確實地傳達到褚冥漾的心中。

　　也對。

　　於是，褚冥漾也不再言語，只是報以感激的一笑。

　　真是的。千冬歲有點沒輒地微微苦笑。

※　　　　※　　　　※

　　雖說自己很堅持想要幫颯彌亞，但褚冥漾很清楚友人的道理，也知道家人未必會贊成自己的做法。

　　他很想幫颯彌亞，但坦白說，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能做到什麼，所以他只得看似胡來地想出這個做法。

　　要是家人真的堅決反對的話，他就真的沒辦法了。

　　想到自己可能一點都幫不了颯彌亞，褚冥漾就覺得很害怕。

　　害怕得不得了。

　　所以他剛才刻意繞遠路去買晚餐來拖延時間，但怎麼繞還是會回到家——現在他就站在家門口前，明明鑰匙都拿在手上了，卻不敢開門。

　　連進個門口都不敢，褚冥漾你遜爆了。

　　褚冥漾在心裡咒罵著自己，但最後出口的卻只剩下一聲歎息。

　　好啦，那現在怎麼辦？始終都要進去啊，難道整晚站在這吃西北風嗎——

　　「你站在這幹嘛？」

　　褚冥漾一愣，只見前面的門早已被打好，拿著垃圾袋的姐姐有點不耐地瞇起了眼。

　　「快進去，別擋路。」褚冥玥稍為推開了褚冥漾然後直接越過了他，但把垃圾放在門口後還見褚冥漾發著呆，完全沒有進去的意思，便大吼一聲：「你不進去我要關門了！」

　　「啊、啊我要進去！」被姐姐一嚇，褚冥漾慌慌張張地跟了進去，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進門了。

　　「你終於回來了嗎！」聽到門口的交談聲，正在廚房裡洗碗的白鈴慈探頭而出。「今天不回來吃飯，幹嘛要你姊打給你、你才告訴她！」

　　「啊……嗯。」褚冥漾心不在焉地回應了一聲，然後開始脫鞋子。

　　留意到褚冥漾的聲音有點沒精打采，感到奇怪的白鈴慈放下碗盤，便走出來想看個究竟。但一出來便看到褚冥漾手上的快餐，讓白鈴慈皺起了眉。

　　「漾漾！你又買這些沒營養的垃圾食物當晚餐！」

　　褚冥漾只能乾笑兩聲來胡混過去，因為他都不敢跟母親說他最近都沒什麼胃口，吃什麼就想吐什麼，只有漢堡包這些重味精的東西才能勉強放進口中。

　　見兒子沒反駁自己的話，白鈴慈隱隱感覺到兒子似乎滿懷心事。她一把拉過褚冥漾，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不是又惹了什麼麻煩吧？」

　　明明語氣還是兇巴巴的，但話中卻是充滿關懷。看著母親眼中隱約地閃動著的憂心，褚冥漾只覺得眼眶一酸。

　　這種濃到化不開的感情，也曾經陪伴著颯彌亞。

　　「我沒事。」褚冥漾搖搖頭，順便把眼中的酸意給甩去。

　　白鈴慈感到懷疑、正想再次開口時，卻被人打斷了。

　　「啊、冥漾，你回來了。」

　　「爸！」見到應還在出差的父親從樓下走了下來，褚冥漾有點驚訝地喊了一聲。「怎麼你回來都不告訴我？」

　　「因為你最近都早出晚歸，你又不常接電話，媽想告訴你都不行。」丟完垃圾、到廚房裡洗完手的褚冥玥代母親回道，然後從雪櫃了拿了一盒甜點出來。「還有胃口吃嗎？」

　　被挑著秀眉的姐姐瞪了一眼，感覺到對方得知自己最近心情不好，褚冥漾有點心虛地縮了縮子，倒也有接過甜點，還不忘道謝。

　　「……最近有發生什麼事吧？」白鈴慈終於忍不住放軟態度、有點著緊地問道，加重了手上拉著褚冥漾的手的力度，似乎褚冥玥不是唯一一個感受到自己的情緒的人。「有什麼事千萬別憋在心中啊。反正爸也在，我們就坐下來談一下嘛。以前我們都遇過很多事情啊，還不是一起解決嗎……」

　　這幾天本來就已經疲憊不堪，聽著母親充滿著關心的嘮叨，褚冥漾一下子就被攻破了——沮喪地垂下的肩膀抖了抖，褚冥漾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臉孔。

　　「抱歉……」回握著母親的手，褚冥漾一邊努力地壓仰著哭音，一邊道。「有些事情……我想找你們幫忙。」

※　　　　※　　　　※

　　褚家久違地坐在客廳裡開家庭會議。

　　褚冥漾開始訴說著這幾天所發生的事情，由亞那的離去，到颯彌亞現在面對的問題，最後談及申請寄養的問題。

　　本來只是默默地聆聽著的其餘三人，在聽到褚冥漾提出的建議時，都不約而同地臉色一變。

　　「……寄養家庭……好像很麻煩啊。」一向精明的白鈴慈此刻亦有點苦惱地向褚項投以詢問的眼神。

　　「那個孩子沒有親戚嗎？為什麼要你來照顧他？還要我們申請什麼寄養家庭……」就連平常思想十分開通的褚項也搖了搖頭，雖還沒有一口拒絕，但對於褚冥漾的想法也顯然不敢苟同。

　　「颯彌亞家跟其他的親戚不是那麼好……」由於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颯彌亞的家事，褚冥漾搔搔頭，只得含糊地把事情帶過去。「不過最重要是，現在颯彌亞的情緒十分不穩定，所以讓跟他比較親近的人照顧他，對他來說會比較好。」

　　「他不只親近你一個吧？」

　　「唔……最親近的人是我沒錯……」

　　並不是褚冥漾自誇，颯彌亞較多接觸的人，除了亞那就是他了，雖然幾天前被颯彌亞揮開手的也是他。

　　「即使如此，照顧他的責任也不該在你身上吧？」很清楚平常懦弱的兒子一去到某些地方就會固執異常的褚項有點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而且現在還麻煩到我們啊？醫生不是只管治病就好了嗎？為什麼還要我們當褓姆？」

　　「我不會麻煩到你們！你們只要幫我去申請就好，我會全權負責照顧颯彌亞，而且颯彌亞是個很乖很懂事的孩子，一定、一定不會麻煩到你們！」

　　「哪可能不麻煩到我們？而且我的重點是，為什麼非你不可？」

　　「對啊。要是醫生都要這麼照顧病人，醫生們都要頭大了呢。」旁邊的白鈴慈也點頭附和。「漾漾，你不用擔心那麼多吧，反正一定有人能幫到那個孩子，你就做好本份、替他治病就好嘛。」

　　聽著父母的話，褚冥漾頓時沉默了。

　　對啊，褚冥漾，你只是醫生而已，你為什麼要那麼執著？

　　千冬歲也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很多醫生都會照顧病人的心理素質，因為病人的情緒跟他的病情有很緊密的關係，太大的情緒起伏會不利病情。因此不難見到某些醫生會充當病人的傾訴對象，甚至是朋友。

　　但也是僅僅如此。

　　即使發現病人確實有什麼問題，除了當一位傾聽者外，醫生頂多只會把個案轉介給社工。

　　回想起來，好像真的只有自己會這麼衝動呢。

　　無論是因安地爾受傷而辭職，或是為了跟颯彌亞分開而傷害他，或是現在為了颯彌亞而跟父母提出如此荒謬的做法……

　　他向來都是感情用事的人。

　　所以……他才會讓他對颯彌亞的感情跨越醫生與病人這條界線吧。

　　颯彌亞對他來說，已經不只是病人那麼簡單。待他發現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某程度上，他是個失敗的醫生呢。

　　「爸、媽，讓我跟他談一下吧。你跟我來。」

　　「咦？啊嗚——」

　　後領被扯的褚冥漾被頓時抽回現實當中。為了不被後領勒至窒息，他只後有點狼狽地跟著兇手向後走。

　　連請求姐姐手下留情的時間都沒有，褚冥漾便被關進房裡，剩下兩老在大廳面面相覷。

※　　　　※　　　　※

　　……下次可以請妳溫柔一點嗎？

　　這是在後領被放開之際，第一個在褚冥漾腦海中浮現的念頭。可是礙於姐姐的淫威，他還是沒膽出口抱怨。

　　「坐下。」褚冥玥自顧自地拉開了書桌前的椅子坐下，然後以下巴指了指旁邊的床。褚冥漾想也沒想，便立刻聽話地坐在床上，床上柔軟的觸感並沒讓褚冥漾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

　　兩人都坐下後，褚冥玥倒沒開口，只是抱著胸，盯著坐立不安的褚冥漾。而懾於褚冥玥的氣勢，褚冥漾也只敢屏息以待。

　　但褚冥漾都憋得要胃痛了。

　　姐姐要阻止他嗎？要責怪他嗎？他猜不透姐姐的想法。

　　正當褚冥漾快要在心中抓狂的時候，褚冥玥才以一聲歎息打破令人感到煎熬的沉默。

　　「漾漾，你當醫生當了幾年？」

　　「啊？」褚冥漾有點疑惑地歪了歪頭。「四年吧？」

　　「我記得之前你想辭職吧？」

　　雖然心結已經解開，但提起往事時，褚冥漾還是有點不自在地移開了眼神。

　　「那時候你什麼都不肯說，害爸媽擔心得不得了。」

　　聞及，褚冥漾的頭就垂得更低了。

　　他跟能幹的姐姐一點都不相像。自小就很倒楣的他不是受傷就是闖禍，總是讓父母憂心、給他們帶來麻煩。

　　「你一向習慣把所有事情都放在心裡，害怕給我們帶來麻煩。所以你這次開口，我就知道你是認真的，也無計可施。」褚冥玥瞇起了美麗的鳳眼，但當中並沒夾雜任何不悅的情緒，「但你考慮清楚了嗎？爸媽申請寄養的話，就代表我們需要承擔照顧那孩子一切起居飲食的責任——不只你，是我們全家人一起負責。」

　　聽著姐姐沉下聲線來強調最後那一句，褚冥漾的嘴抿成了一條線。

　　「雖然寄養只是暫時性，但你也有可能需要照顧他十年八載。這不是口上說說就能做到的事情。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你確定你真的可以負起這責任嗎？」

　　低著頭的褚冥漾攥緊了拳頭。

　　他不是一時衝動……對，他想得很清楚。

　　只要颯彌亞開心，他什麼都可以做。

　　「我很肯定，自己不會後悔。」抬起頭時，深邃的黑瞳罕有地閃爍著堅定得近乎倔強的光芒，「那個孩子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我不會後悔。」

　　要不是颯彌亞，他大概已經辭職，然後渾噩地過著沒有目標的日子。

　　要不是颯彌亞，他不可能每天都過得那麼快樂充實。

　　漸漸地，颯彌亞成為他的世界的中心。

　　所以他不會放開颯彌亞。

　　褚冥玥直視著弟弟，而褚冥漾也沒有逃避。良久，褚冥玥才垂下眼簾，以纖細的指尖把秀髮往後一梳以掃中心中的煩悶。

　　「爸媽那邊，由我來幫你吧。」褚冥玥站了起來，對著怔了怔的弟弟勾起了嘴角。「但你給我記著你今天說過的話。要是你之後忘記了……」

　　「我、我知道了！」在褚冥玥出口威脅之前，褚冥漾連連點頭表示明白。「謝謝……」

　　「別擺出這樣的表情。」褚冥玥擺擺手，有點鄙夷地瞪了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褚冥漾一眼。但最後還是無輒地笑了，才自顧自地走出了房。

TBC、